天高地厚,我带你走。
市中心商业街新开了条露天啤酒广场。
每天夜里人们下班,这条街便灯红酒绿流光溢彩,白天罕有人迹的小酒馆外面支起了形色各异的大帐篷。无论是德国啤酒屋还是日式居酒屋,只要你想消遣,总有一家酒馆会为你热情地敞开大门。
街角有家装潢独特的啤酒屋。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金碧辉煌的厅堂,棚顶悬挂着两盏水晶蜡烛吊灯,中间是设计简洁的酿酒操作展示区,沿着墙角外敞式摆放的皮质沙发构成了客座区。再往里走便是大理石吧台,前面放着几张黑檀木做的高脚椅子,旁边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木偶娃娃。
这家店老板叫渡边修,虽然是个日本人,但酷爱德国黑啤,还喜欢赛马,据说自己私底下开了家赛马俱乐部,是个外表邋里邋遢还习惯叼着根烟的有钱人。
白石藏之介进门的时候,渡边修正坐在吧台前,陪一个男孩聊天。
那个男孩白石认识,是他大学时候的学弟忍足谦也,比他小了两年,今年医学院本科毕业,准备继续攻读研究生。
白石坐在谦也旁边的高脚凳上,将手里拎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扔在吧台上,渡边修自然地帮他收好挂在衣架上,语气无奈中带了点宠爱,“又翘班了?这月奖金又该没了吧。”
现在是晚上九点,比劳动法规定的最早下班时间还早了一个小时。
这个快节奏的社会里,没有打工者能够侥幸逃脱上班到死的命运。竞争实在是太激烈了,稍有不慎便可能从山坡上掉下来滑到最底层。如果掉下去的话,以后子女也不会有好的出路,如此往复恶性循环,直到劣质基因被历史的长河淘汰。
没人对此有什么意见,大家都习以为常了。
白石散漫地伸了个懒腰,“随便吧。反正我还有那么多时间。”
阿修敲了敲白石的脑袋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,“我看你拿的那些奖学金,迟早有天要被你霍霍光。”
白石大学四年总共拿了二十年的寿命奖学金。
对于普通学生来说,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,连顶级名校专业排名前5%的学生都未必能拿这么多寿命金额。
至于为什么是二十年寿命,而不是别的什么货币单位……
没错,在这个社会里,没有其他货币的概念,时间就是金钱。
每个人从出生开始,左胳膊内便被植入一种芯片,上面准确记录着每个人还剩多少寿命。
初始寿命金额是十年。
小孩子由家长抚养的阶段,花销均由家长承担。小孩长到三岁之后强制送去学校念书,学校里会统一给大家发放寿命金额,学习好的可以通过奖学金拿更多寿命。孩子们毕业后工作了,公司发的工资也是寿命。每个人一天工作多少小时会被计在芯片里,公司会按月发放寿命工资。
寿命可以买食物、买房子,任何生活资料都能买,但不可以私人之间小额互换。
寿命的使用方式是用左胳膊扫码支付。
一旦没有寿命余额,左胳膊的生命记录仪会开始报警,芯片自动进入倒计时模式。十五分钟之内,仍然没有获得寿命金额的人,会被强制注射一种烈性毒素,短时间内身体会被溶解而死。
虽然听起来很残酷,但至少不用费时费力去思考安乐死法案。每个人都是公平地降临世间,再公平地去见上帝,死亡的痛苦被压缩到最低,听起来真是没有比这更棒的事情了。
吧台前的聊天还在继续。
阿修给谦也倒了杯冰镇果汁,“你一定要好好看着他啊,谦也。我真害怕他有天把寿命花光了都不知道。”
谦也托着腮帮子,笑嘻嘻地回答:“藏他心里有数。”
“你这孩子,别总这么老实。”阿修似是意有所指,瞥了眼白石,“有些话别总藏在心里。你不明说,他能懂吗。”
谦也咬着吸管低下了头,浅金发梢间露出一截红彤彤的耳朵。
白石眉头微皱,手掌微微拢起又摊开,两根漂亮颀长的手指在吧台上轻叩,他刻意压低音量提醒:“阿修。”
白石藏之介从来不是个低情商的男人。他生了一张相当惹眼的俊脸,从小到大便被各种女孩用爱慕的眼神注视着,所以从这个学弟看向他的第一眼起,白石便猜到对方的意思。
他总是刻意回避这一点。
每次谦也的小心思都能被他看破。白石的拒绝很温柔,却不委婉。谦也平日里大大咧咧的,实际上却是个内心敏感脆弱的男孩,白石担心过于直白的表达方式会伤到他,只好费尽心思去编一些合适而含蓄的理由:
“有送给我巧克力的功夫,不如好好回去复习你的专业课。”
“我不喜欢红色的玫瑰花。白色的也不行。我只喜欢自己养的。”
“下次看电影的话,如果还是想选爱情片,可以找个适合你的女孩子。”
……
谦也以前就是这家店的常客,某天意外发现了白石和老板的关系,更是找了空便往这里跑。白石知道谦也的心思,但毕竟是自己疼爱的学弟,也不好明面劝阻,只是私下里提醒过阿修这件事。
其实白石并没有觉得谦也哪点不好,而是他的心里早就有了别人。
白石出生在一个并不幸福的家庭。他是家中独子,父母离异得很早。他跟了母亲的姓,从他能记事开始,父亲便没来看过他一眼,负责抚养他的母亲又整日酗酒郁郁寡欢,撒手人寰的时候他只有五岁。后来他被送去福利院,幸运地被怪大叔渡边修领走好心收养了。
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情,白石也记不太清了。他只知道阿修对自己很好,抚养他长大,还送他去市里最好的私立学校念书。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不同,公立学校是政府给孩子们下发寿命金额,私立学校是家长花学费送孩子进去读书。私立学校根据班级成绩排名分配教师奖金,教师便比公立学校拼命,再加上家长愿意投资,教学设备也更好,所以有钱人家都爱把孩子往私立学校送。
白石初中时候很勤奋,成功升上了本校的高中部。可高中时候又因为阿修没空管教,偷懒了一阵,没有好好读书,还经常逃课出去打篮球,所幸他脑子聪明,没怎么学也能把成绩稳定在中游。
那时候的白石,和这世界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同,他不想努力地往上爬,只想平平淡淡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。
可他却偏偏喜欢上了一个最不该喜欢的人。
那个隔壁班里年级第一的优等生,也是他后来魂牵梦绕了整整七年的白月光。
不二周助。
白石在高一入学的时候,便注意到了台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不二。那人笑起来很温柔,对谁都很有礼貌,是个安静乖巧的好学生。性格和长相完全是白石喜欢的那一挂。
于是他开始在不二身上花心思,或许是老天眷顾他,还真让他在高二那年成功追到了不二,并且幸运地和不二谈过两年恋爱。那时候班里人都夸他厉害,能把学神哄得死心塌地的,每天放学都守在他们班门口等他一起回家。
可他们高中毕业后还是分手了。理由很简单,他们各自去了不同的大学,不二不接受异地恋,并且觉得白石念的学校不如自己,以后没什么发展前景。
那是白石前半辈子人生里最挫败的一件事——被心上人瞧不起了。
他俩分手的那天甚至没见面。
高三毕业后的假期他们本来约好了,等不二从国外大学面试回来后,就一起出去旅游。可白石却没盼到不二回国的好消息,只等来一通分手电话。
那通电话里,不二说的东西很现实,现实到不像是他会讲出来的话。
但白石知道,那应该就是不二想说的。
不二周助确实是凤毛麟角的好学生,以后还要出国深造。他不该耽误他的。就像那些老师私下里劝说他的那样,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
可是……
他依旧心有不甘。
当不二直白地说出那句,“我们已经不适合了”的时候,白石觉得自己整个心脏都空了,血管里流淌的液体像被人抽出去再换了冷水重新灌进来,冻得他手指尖都发青。
他已经高中毕业七年了,和不二分手也已经七年了。
最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生活的他,却在大学毕业之后,义无反顾地往大城市里挤。阿修担心他涉世未深容易走弯路,便跟着他来到了这座新城市打拼。
白石知道这座城市是本国最繁华的地方,在这里工作生活,没准有天能在CBD碰上不二。这七年他没有一刻忘记过他。时间在他身上不是淡化伤痛的良方,反而成了抹在疤痕上的毒药,越是久远,疼得越是清晰。
“白石。”
谦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将他散乱的思绪拉回现实。
“嗯嗯,”白石转过脑袋,尽力装作心情无恙地看向他,“怎么了吗?”
谦也从包里翻出两张门票递到他眼前,“你喜欢的乐队来livehouse演出了,我买了两张票,明晚要不要一起去?”
“我……”
白石喜欢玩Live,喜欢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感觉。他大学时候自己组建了一个乐队,担任主唱和吉他手。
这是谦也知道的部分,他不知道的是,白石会建乐队其实是为了一个约定。高中时候每天晚上不二都在音乐教室练钢琴,白石有次等他弹完后和他说,我要是以后建个乐队,一定请你来当键盘手。乐队建成的那天,白石还是没忍住给不二发了条讯息,但不二没回他。大学四年,不二都没回过那条讯息,更没有亲自来找过他一次。
那时候白石还傻,还很天真,每次live都演得很卖力。他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,总有一天能够如愿以偿。不二会像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,踏着他的BGM从天而降。
还没等白石决定,阿修便先替他拿了主意,“你去吧,明天正好休息,也不用来店里帮忙了。”
白石感受到阿修热切的目光,无奈地叹了口气。阿修是真的很喜欢谦也这孩子,总是有意无意撮合他俩。这也难怪,谦也懂事又嘴甜,平时一有空就会来店里帮忙,即使被白石泼过几次冷水也照样很热情。
其实高中时候不二也常来帮忙,不过那时候阿修开的不是酒馆,而是马场,也不在这座城市,在他们以前的家乡。阿修却总嫌弃不二性格太傲,还说以后要是和不二结婚自己肯定会被欺负。
已经七年了,白石在心里想着,或许自己真的应该放下了吧。
谦也将那两张票塞进他手里,白石看着眼前那双亮晶晶的写满期待的眸子,忽而便不忍心拒绝了,他正要开口答应,兜里的手机却突然振动起来,紧接着便放了一首《Winter Sleep》——他的来电提示铃声,也是不二最喜欢的歌,这些年他一直没舍得换过。
白石看着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,先是一怔,而后有些嘲弄地勾起嘴角,拇指在红色挂断键上划过一瞬,却还是按下了绿色键接听。
“喂……”
“喂,是白石前辈吗?我是不二裕太,”白石认得这个声音,是不二的弟弟。电话那边信号不好,杂音很大,少年语速又快,白石必须仔细辨认他说的每个单词,“大哥、大哥他的时间用光了……”
白石手指一僵,差点摔了手机。
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:“倒计时还剩多长。”
不二弟弟回答:“不到五分钟。”
“定位发我,在那里不要动。”
白石将手里的票塞回给尚未反应过来的谦也,从高脚凳上跳下来,匆匆向门外赶去。
阿修在身后喊他:“白石!”
白石转头,只见那人将一样黑色的小东西抛过来,他敏捷地伸手接过。
掌心里的是枚摩托车打火机。钥匙带上挂着块小牌子,白底鎏金,上面刻着他的名字首字母K,在酒屋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。
他朝阿修比了个感谢的手势,毅然决然地踏进了今晚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黑夜里,谦也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。
许久未在夜里兜过风,打开点火开关的时候,引擎的轰鸣声震得他的心跳慢了半拍。白石戴上头盔,跨骑着摩托驶入这片繁华黑夜,车头和车身黄蓝色的灯光交相辉映,在喧闹的街市上流淌成一条绚丽的弧线。
这辆银白的哈雷摩托车是阿修送他的大学毕业礼物。白石想过很多次要带不二兜风,却还是自己一个人骑了两年。
这次是真的要走了。
走出七年的时光,尽头却还是你。
白石想过很多次和不二重逢的场景。
相遇在细雨蒙蒙的书店小巷里,或者是樱花烂漫的咖啡店前,他可能已经找到了新人,又或许还是单身,白石想过很多次万一有天意外遇见该说些什么,自己应该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搞个什么样的发型,如果不二有女朋友的话自己该怎样避免尴尬地打个招呼装作路过……
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。
白石从来没有想过,自己有天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不起眼的地方和不二再见面。
市中心的商业街不小,所幸白石足够熟悉路,只花了三分钟就赶到了现场。
这里是两家面包店之间阴暗潮湿的过道,也是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猫狗最喜欢呆的地方。
自己魂牵梦绕多年的白月光正狼狈地倒在弟弟怀里,瘦弱惨白的左胳膊开始腐烂流血。他不知道不二身上发生了什么,只看到那人的眼睛紧紧闭着,额头上全是冷汗,溶解程序已经预备启动。
“我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了,”裕太的嗓音哽咽沙哑得不成样子,“我在大哥手机通讯录里看到了前辈的名字,就……白石前辈,求求你,救救大哥……”
白石知道裕太不是不想自己救哥哥,而是没法救。
依据现行法律,两人转换生命是10:1的比例,且转换下限是五十年。也就是说,如果有人要救不二,就必须用自己五十年寿命金额来延长他五年剩余时光。可裕太没有五十年的寿命金额,他只是个刚出社会的普通学生,哪来的五十年呢。
白石手里倒是有五十五年,刚好够救不二。
值得吗?白石在心里问自己,搭上自己小半辈子积蓄,只为当年狠心甩掉他的前男友能多活五年,值得吗?
裕太见白石俯下身,便跌跌撞撞地起来站在一旁,由对方接过兄长虚弱的身体搂住。
白石低头望着不二沉静的睡颜。明明七年未见,他却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,岁月没在他身上留下过丝毫的痕迹。白石深深看了他一眼,轻轻握起他的左手,慢慢把彼此的胳膊贴紧。
生命计时系统响起提示音:
生命时长转移……
契约生效。
您还剩下五年生命时长。
不二身体内的倒计时程序销毁,生命计时系统继续工作。
裕太从周围的药店买来止血膏和医用纱布,白石帮着他一起给不二的左胳膊上药包扎。两人见不二伤情稳定了,便开始进行简单交谈。
白石搂着还处在昏迷状态的不二,问裕太:“你哥他怎么了?”
裕太迟疑了一会儿,开口解释道:“大哥他手术又失败了,一时想不开,偷偷把剩下的时间转给了我,自己就……”
“什么手术?”还失败过不止一次。
“眼科手术,”裕太回答,“大哥他失明了。”
失明?
白石惊愕地看向不二,再张嘴却只觉如鲠在喉。他的心情复杂得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盒,先是震惊讶异,再到隐隐刺痛,最后又归于惋惜和释然。
在这个社会里,失明就相当于一个废人了,没有企业会招收盲人,因为这样做得不到经济效益,还要担负更多社会责任,这个社会发展快到连健全的普通人都快养活不起了,残疾人更是早就被大众抛弃在一边。
可这是不二周助啊,曾经前途无量的好学生,居然有天也会被社会淘汰……
白石沉默了好一会儿,方才开口问道:“他怎么失明的?”
“车祸,”裕太回忆起当年的事情,目光里透着些许说不清的哀伤,“那天大哥回国,我父母从机场接他回家,在高速公路上被货车追尾撞翻了。大哥伤了眼睛,我父母也……”
白石轻声说:“抱歉。”
“我没事,都过去好多年了,只是大哥他一直过不去这个坎,”裕太将目光从兄长身上移开,又望向白石,犹豫着继续说道,“虽然我不了解大哥到底怎么想的,但我总觉得,这些年……他可能心里还是放不下你。”
白石自嘲一笑,“呵…是吗。”
当初是不二闹着要分手,不仅长篇大论扯了些异地恋不现实,还明里暗里提起成绩差距和未来发展差异云云,就差没明说你成绩不好配不上我了。那通电话里的每个字都精准戳中了白石的痛点,每回忆起一次,心脏便疼得像是被绞过一次。
可现在两人境遇却截然不同了。白石一路顺风顺水衣食无忧,可不二却弄伤了眼睛,毁了大好前程,甚至一辈子都要寄人篱下。
这算是老天对他的报复吗。
可白石却并不觉得高兴。他对不二的感情实在太深太复杂了,从最初的喜欢,到被甩时的愤怒,再到后来无数个夜晚想他想到哭湿枕头却改变不了现实的无奈。
他曾经想过,如果不二能重新回到他身边,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。
他没那么大度,如果不二再也回不来的话,他也不会希望不二和其他人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。他想让不二和自己一样难过,和自己一样这辈子都忘不了彼此。
现在不二就在眼前,他必须去思考这是不是自己最后仅有的机会。
裕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:“不管怎么说,白石前辈,谢谢你救了我大哥,欠你的五十年我一定会还清的。”
白石用指尖轻轻扫过不二的脸颊,并没有抬头去看裕太。裕太站在旁边,从他这个角度看不清白石的表情,只觉对方声线比之前冷了不少,“你知道五百年在这社会什么概念吗?”
“我……”
“你还不起的,”白石说话并不客气,“你哥也还不起。”
裕太连忙说:“前辈放心,我办好手续之后,很快会把房子……”
“房子卖了,你们住哪?”白石干脆地打断了他,冷声反问,“你自己还有工作吧,以后还要结婚,难道还能一辈子养着你哥?”
裕太皱了皱眉。在他印象里,白石是个很温柔的前辈,从未像今晚这般对人咄咄相逼。
“白石前辈是想说什么?”
“你把他交给我吧,”白石突然抬头看向裕太,长年累月在职场的训练让他可以轻易隐藏自己的情绪,“我发誓我会好好对他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裕太为难了。他知道白石以前很喜欢自家兄长,也知道刚刚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才把自家兄长救回来,可他毕竟没有真正了解过白石,兄长又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想要守护的念想,一时就要这样把人交出去,他实在……
“没什么可是的。”白石态度强硬,“要么你现在就还给我五十年,要么你什么时候自己挣钱能还得起了,再把他从我家里领走。”
白石把不二接回家的时候,时间已经很晚了。他去楼下便利店给不二买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品,可没想到便利店里的机器人已经连续工作了三百多天,零件出现了严重磨损,一下误吞了前面顾客的两年多时间,白石帮着修理,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。
他进门的时候,不二正躺在他卧室床上,望着天花板发呆。那人长得还是一副少年模样,和他记忆里一般无二。走近了些仔细观察,才发现那两颗漂亮的眼珠上像覆着块银灰色的瞳片,淡化了原本深邃的冰蓝色。不二已经失明多年,眼球却并没有因大脑补偿机制而上翻,看来是经历过严苛的表情管理训练。
也难怪。白石在心里想,以不二周助的性格,肯定是拼命想要回归正常生活的,他才不想被人当成有缺陷的物品可怜一辈子。
“你醒了?” 白石将室内灯光调亮,走到他身旁坐下,“很抱歉,这里不是天堂。”
不二勉强坐起身,将耳朵朝向音源,手指下意识地攥紧被单,试探性地出声问道:“……白石?”
“哟,还记得我呀,”白石揶揄,“看来没白把你捡回来。”
“为什么要救我?”
白石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不二问出这句话时的神情。或许是愤怒,又或许是绝望,但最终都沉淀成了深深的哀伤和苦涩。
高中时候的不二是个很积极乐观的人,无论是多难过的事情,都很快会过去,明天又会用温暖的笑容照亮身边每个人。
不二现在这样的表情,白石是从来没有看到过的。
啪哒。一滴眼泪掉了下来。
不二竟然哭了。
但那又如何呢。白石双手交叠搭在脑后,躺在了不二身边,语气散漫又嘲弄:“我可不愿这社会失去一名前途无量的好学生。”
不二沉默了。他知道白石在说当年那通分手电话的事,在埋怨他的不告而别。
他想解释。这七年里他一直想解释,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自私。
他凭着感觉去找白石的手腕和胳膊,“我把剩下的时间还你。”
在生命转移契约生成24小时内,是可以有一次毁约机会的。但毁约之后,转过去的生命也要按照10:1计算。即五年变成0.5年。
白石连忙将身体挪开,“可别,那太不划算了,相当于我赔进去99%啊。”
“……”
“而且你看,为了救你呢,我现在也只剩下五年时间了。”白石继续一本正经地算账,“这可糟糕了啊,我要还房贷,这月底还得交半个月进去……”
不二有些自责,“那要怎么办呢?”
“要不然,咱俩结婚吧。”白石提议,“一起还贷款的话,压力能小点。”
不二愣了一小会儿,迟疑地复述着这个名词:“结婚?”
“彩礼我都给了小舅子了。你给他的五十年,我出了。”说完这句话,白石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。
“……”
不二没答话,白石便接着说:“这婚呢,你爱结也好,不爱结也罢,反正你剩下的五年都是要和我一起过的。这是我家里,我不会让你自杀的。”
不二想了想,犹豫着问:“是对我的报复吗?”
白石不置可否,“你爱这么想我也无所谓啦。”
他本来以为不二会拒绝,或者干脆地不再搭理他,但那人却只是抬头望着天花板的吊灯思忖着。白石这才发现不二喜欢光,但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仅剩的光感作祟,还是只因为那光线让他觉得温暖。
不二伸手抹掉了眼角的晶亮液体,露出一个和高中那时候很像的温柔微笑,“结婚吧。”
白石扭头,“嗯?”
“我是说,如果你想的话,那我们就结婚吧。这五年你可以去找其他的人,我不会干涉,也没有资格干涉。但是……如果可以的话,希望你不要让我知道。”不二察觉出白石的沉默,连忙补充道,“我没有跟你谈条件的意思,我只是……”
白石抬手按上了他的脑袋,“不会的。”
不二呆呆地眨了眨眼睛,只听见白石在他身边说:“以后养你就够麻烦的了。”
白石能感觉到,不二被他救回来之后,求生的意识很薄弱。做给他的东西不爱吃,喂给他的水也很少喝。以前还是一张可爱的小圆脸,现在瘦得都快脱相了。他像是具被抽走灵魂的布偶,用涣散无神的眼睛,绝望地打量着这世间。
他只知道不二失明了很久,却又不知道具体几年,从何时开始失去视力的。
他很想知道不二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,可问他他也缄口不言,逼得紧了便开始掉眼泪。不二以前并不是个爱哭的人,如今却成了个脆弱的瓷娃娃,一碰就碎。
两人领证的那天,排了很长的队。白石笑称自己选的日子很吉利,大家都喜欢,不二无声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。
可办手续的时候又出了点问题。不二签字总是签出机器识别的条框外,试了好几次都不行,业务员说签字录音都是必要程序,不能省,也不好通融,只好让他一遍一遍练习重签。
但后面排队等候的人可不愿意了,开始说些难听的闲话,不二自尊心强,又怕给人添麻烦,便急得掉了眼泪。
他默默地用手背揩掉泪水,拿起笔重签的时候,白石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。
两人折腾半天好不容易出门,白石却发现这周围的盲道被乱停放的自行车占满了,明明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车。
于是白石收走了不二的拐杖,拉起了他的手。
这是他们两人这些天第一次牵手。
不二的手还是那么软,像没有骨头似的,让他忍不住握得更紧了一点,心跳也跟着快了不少。
一辆厢式货车从马路旁急速驶来,与他们擦肩而过,激荡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,不二似乎是害怕了,身体向他靠近了点,情不自禁地喊出他的名字:“白石……”
白石心里一动。
自从那天他救了不二之后,对方似乎将自己当成了他的所属品,从来不敢忤逆违抗他的意思,更不敢对他做出任何过界的亲密举动。
可即使如此,他的本能还是在依赖他。
白石看着两人交握的手,目光一路上移,最后落在不二脸颊。高中时候,每次两人偷偷牵手,那人总会害羞低头,可如今却只是安静的任他牵引。
“不二。”
“嗯。”
那人眼睛里依旧蒙着层薄薄的雾霭,可在黑暗里仍拼命努力去找他的样子,却触动了白石心里那块深藏多年的柔软角落。
他放开不二的手,趁着那人尚未露出迷茫的表情,便一把将人拉过来,用力搂在怀里,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。
“抱歉,今天让你难过了。”
“我没有……”
“闭眼。”白石见不二肩膀微微颤动,眼底漫过一丝心疼,慢慢地放开了他。他从衣兜里拿出纸巾包,抽出张面巾纸,温柔地替不二擦去了眼角溢出的泪花,“我就知道你又要哭。”
“……谢谢。”
“觉得自己看不到了,天就塌下来了啊?”白石给他擦完眼泪,便像高中那时候揉起他的脑袋,将那人头顶细软的暖棕发丝弄乱,“就算真的天塌了,还有哥给你扛着呢,你怕什么。”
不二将垂在身旁的手握紧,“嗯。”
望着那人如以前一般温顺安静的模样,白石心底的那点陈年积怨又释然了不少。
以前的事情,无论曾伤害他到何种程度,就这样全部一笔勾销吧。从现在这一刻起,到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,他依旧会倾尽全力毫无保留地爱着这个人,无论对方愿意回应与否。
他对他的爱情,从来都是这样义无反顾。
这两天LiveHouse请来了几支大牌摇滚乐队,白石守在电脑上看直播。好久没空练琴了,再看人家乐队演出,多少有点手痒,于是晚上下班的时候便从阿修酒馆仓库里抱来了自己的吉他。这回他终于能如愿以偿地给不二演奏了。
白石回到家里的时候,不二正在擦他客厅里摆的那辆机车模型。
他在市里买的房子套内面积很大,一方面是因为他毕业后拿的薪水不错,另一方面也是有阿修的赞助。现在这社会哪有小年轻能买得起房子呢,基本上都得啃个老。阿修在这方面很舍得花钱,他喜欢炒房,眼光也很准,这套房子买了三年已经升值了一倍。
但其实房子一大,自己住起来就显得空荡。不二住进来的时候,白石便把室内空间改造了一下,地板上铺了毛毯,墙角贴了厚海绵,茶几换成圆桌的,所有能磕碰着人的东西全部撤走,只有那辆重型机车模型,白石实在不好搬走,不二也劝说他把这个留下,说是摆在客厅里可以给他当个路标,要不然在家里容易迷路。
“欢迎回来,”不二侧过耳朵,扭头找他,“今天辛苦了。”
白石脱下鞋子,抱着吉他跑到不二身边,故意在他耳畔用拨片重重地划拉过琴弦,“今天晚上是白石先生的特别演唱会哦。”
不二温柔地笑着,点了点头,“好期待呢。”
“啊……糟糕了,”帅不过三秒的白石摸了摸兜,发现自己刚刚在路上跑得太急,把调节器弄丢了,“今天可能没法完美演出了。希望这把吉他音准没太飘。”
“我来吧。”不二听了这话,便猜出恋人遇到的意外状况,于是接过他手中的吉他,“我小时候练过读谱,音准还不错。你想弹哪首曲子?”
白石应道:“我们乐队自己编的,D调就行。”
不二颔首。他先是回忆了一下D调音阶的空弦标准音,然后低下头,侧脸紧贴着吉他侧板,手指拨动琴弦,仔细去辨识每个音,随后扭转琴头上的弦钮,便调便用手指拨弦。
以前高中音乐老师经常夸奖不二,说他有绝对音感。如今这副认真的神情,让白石不禁回忆起当年这人闪闪发光的模样。
“你试试看?”不二将吉他递给白石。
白石是左撇子,右手按和弦,左手拿着拨片划过琴弦。被调过的吉他弦线松紧适度,音色嘹亮。白石试了几个和弦,最后将吉他侧板靠在腿上,满意回应:“没问题。”
不二失去视力之后,听觉比以前敏锐很多。
白石给他演奏的是支轻摇滚风格的曲子,旋律轻柔、节奏舒缓,他将每个和弦都弹得很准很清晰,能听出之前苦练过指法和基本功。
白石是高中时候才开始练琴,现在能弹到这种地步,一定下过很多苦功夫吧。
不二的思绪随着轻缓如流水般的旋律渐渐飘远。
他第一次注意到白石,是在高中入学前的一个礼拜。那天不二和朋友打羽毛球,不小心把球弹到了树枝上,戴着耳机听歌的白石恰好路过,便踮着脚跳起来帮他们把球从树枝上摘下。那时候的白石就已经很耀眼了。他走路带风,干净的校服外套衬得整个人青涩又帅气,回眸一笑的样子更是没有哪个人能招架得住。
不二不知道白石为什么后来会突然喜欢上他,可能是因为觉得他那时足够优秀吧。那么现在呢,他已经完全泯然众人了,或许比那还要糟糕——他已经丧失基本的生存能力了,白石还会喜欢上他什么呢,又或者,白石……还喜欢他吗?
最后一个泛音落地,白石漂亮地滑弦收尾,偏头看向不二,“喜欢吗?”
“很好听,”不二收拢思绪,不吝赞誉,“这支曲子有名字吗?”
“《在意》。”
“嗯?”
“我很在意……的意思。”
不二疑惑地歪了歪脑袋,像是在理解此中深意。
他不知道白石此时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。
为了和白石一起还房贷,不二得去找份新的工作,第一件事便是去医院开证明。
这七年他辗转了不少的医院。爷爷一开始执意要陪他,可不二实在不想牵累家里年迈的老人,便谎称他眼睛治好了,让弟弟送爷爷回了乡下,这些年他一边打零工给自己手术攒钱,一边到处求医治眼睛。那场车祸之后,保险赔了他八十年,除去日常生活开销、自己和弟弟的学费,他一共做过三次手术,每一次都是满怀期待却失意而归。
最后一场手术是在他大学同学的引荐下,来到他家私人医院做的。
……结果还是失败了。
这是手术失败之后,不二第一次鼓起勇气,重新来到医院里。消毒水的味道引得他产生了不好的回忆,刚进门没几步,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。他恶心,想干呕,那七年的经历如鬼魅般如影随形,他想逃,却哪里都是地狱般的漫漫黑夜。
医院的盲道设计得更加人性化,至少他自己扶着拐杖也能走到电梯间。
可这架封闭升降电梯没有提示音。他走到电梯厢里,跟着人群坐到最顶层,才发现地板似乎不对,这不是他熟悉的楼层区域,便又尴尬地跟着下楼的人挤回电梯里。如此往复,每次停个楼层便下去试探性的踩几步,发现不对劲又赶紧回来,结果自然是惹得电梯里的其他人不耐烦了。
“你家里人有没有教过你,不要随便浪费别人时间啊?这么磨蹭,是希望整座城市都停下来等着你吗?”
不二握紧了手里的拐杖,“我……”
见他心虚得说不出话来,其他人也跟着指责:“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都知道浪费别人生命是犯罪。”
“要我说现行法案早就该重新修订了。有些人连电梯都不会坐,活着还有什么意义,为什么不赶紧把寿命捐给其他人啊。”
……
这些声音,他听了整整七年。
他知道那些人说的都没错。这就是一个优胜劣汰的社会,每个人都追求着最大价值的生命时长。浪费别人一秒,这一秒以后可能会膨胀成十秒,这个损失他赔不起。
他也想活得有意义一点,可现实却是,没有人陪着,他连电梯都坐不了。
就在人们嘁嘁喳喳讨伐不休的时候,一个清亮的嗓音打破了僵硬的氛围:“我看你们这群人才是活着浪费空气,死了浪费土地。还不快给我滚开啊。”
那个声音不二一下子便认出来了。
忍足谦也。
是这家医院院长的儿子,也是他大学同学忍足侑士的弟弟——是个性格开朗为人又热心肠的实习医生。不二住院的时候,谦也便常来陪他聊天,两人虽然每日只聊些杂七杂八的小事,但不二却莫名对这个不知道长相的孩子很有好感。
侑士及时赶到,将两人从死寂的电梯里拖出来,他很清楚一会儿善后又是件麻烦事,“谦也,你是又想让我们医院被投诉啊?”
谦也刚上电梯的时候便发现一群人围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欺负,他开始没认出那是不二,还以为是哪家孩子惹祸了,可后来听了两句却发现不对劲,再看到受欺负的是自己朋友的时候,更是火冒三丈。他性子很急,动不动就喜欢找人理论,何况这是他家地盘,他能做得了主,一时没忍住就和他们闹了起来。
谦也反省了一小下,觉得自己没做错,“可他们欺负不二先生嘛。”
不二诚恳道谢:“真的很感谢你,谦也。”
谦也摸了摸后脑勺,傻呵呵地笑道:“不二先生太客气了,下次遇到这种事一定要跟我说哦,看我不收拾他们……”
“还是让父亲先来收拾你吧。”侑士揪住他的衣服后领,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,“话说你小子不是今天下午约了白石去逛街,怎么还不准备准备,好好整理一下你那顶乱得像鸡窝的头发?”
谦也不爽地反问:“你以为你的头发就很整洁吗,拖布大侠?”
如果是往常,听了这兄弟俩的吵嘴,不二一定会忍俊不禁,可今日他却愣在了当场。
不二沿着声源的方向,试探性地摸索着谦也的位置,将手掌搭上他的后背,而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:“之前那个,听谦也提起过好多次的,那个喜欢的人,是……白石吗?”
“咳、咳,”谦也有些害羞地咳嗽了两声,转过头和不二讲话,“是啦,他叫白石藏之介,是我大学时候的学长,下次有机会一定把他领给不二先生认识哦。”
“可以啊谦也,连这种事都跟不二透露了。”侑士鼓掌,“怎么不顺便说说你暗恋五年,结果人家连你喜欢他都不知道的事啊?”
谦也冷哼一声,“少来管我,你还是去看你的纯爱小说吧,侑士。”
谦也并没有为约会整理发型,反而耐心地陪不二去办了视力残疾证明。
其实不二一直很羡慕谦也,每天能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生活,所以谦也喜欢上任何人,不二都会无条件地祝福,因为这个小太阳实在是太好太好了,没有人能忍心让他难过。
可为什么偏偏是白石呢。
谦也帮他填写登记表的时候,不二在心里问自己,愿意把白石让出去吗?
答案或许肯定的。
……那如果自己还视力健全呢?
不二周助已经整整七年没有见过阳光了。
高中毕业后的那场车祸几乎夺走了他人生的一切。他的父母、他的视力、他的未来……还有他的爱情。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都成了求而不得的奢侈品,年少时那些幸福的回忆全化作泡影碎了一地。
他因为视力障碍需要人照顾,只能放弃国外留学打算,在国内大学就读。他高中时成绩不错,大学读的是热门的理科专业,修学一年,延毕一年,差点没拿到学位证。那些考试对他来说并不难,但没人有功夫帮他期末补测。教育行政系统一级一级像是踢皮球似的,上面踢给下面,下面又往两边踢,他连人都看不到,可想而知找人又该有多难。
他以为在学校已经是最难熬的时候了,可没想到出社会后更难。学校里周围的人还算温和友善,可社会上却没什么人会同情他。他活得难,其他人活得也难,每个人挣一秒的工资都不容易,还要赚钱养家维持生计,上面有老人得花时间延续寿命,下面有小孩得花时间抚养长大。他们花时间同情他了,自己时间便少了,这种亏本的买卖谁愿意干。
他艰难地拿到学位证,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。好点的企业说你得再往上读,我们这只招研究生,还得要某榜前三留学经历的,一般的企业说我们这不招收残疾人,现在除了有精力经营CSR的大企业以外谁敢招你,出了事还不够负赔偿金的。
他想往上读,却被导师委婉劝阻,他想找工作,可社会不要。被逼无奈只好挪用一部分保险金去治眼睛,手术费用很昂贵,他本来是想把这笔钱都留给弟弟将来买房子,自己真的一点都舍不得花,所以他每次做手术前都会问自己好多次到底值不值得。
第一次手术的时候花光了全部勇气,失败之后他整整难过了一个月,第二次手术多少有点赌博的心理,虽然事后弟弟安慰他说可以养他一辈子,但是他觉得自己活着只会成为弟弟的累赘。
本来是不该有第三次手术的。
他自诩算是个坚强的人,可最后还是被那七年彻底压垮了。
黑夜最可怕的地方,不在它有多黑,而在它看不到头。
就在那天晚上,他把剩下的五十年转给了弟弟。他知道这很任性,五十年存进银行里利息也有不少,买套小房子再卖,他死后弟弟也能拿到不少钱,自己直接转了就相当于立刻赔进去90%,可那时候他真的已经活够了,多呆在这世界上一秒都是煎熬,生命都到最后一刻了,他实在不想让自己更累一点了。
可偏偏这时候他又遇到了白石。
他生命中第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让他动过心的男孩。
他和他结婚了。虽然是为了共同还房贷,但靠着这点残存关系带来的温暖,他还可以在黑夜里多撑几年。他没敢告诉白石,自己还喜欢他,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。
可为什么命运偏偏对他这么残忍呢。
明明稍微有点想活下去的动力了,老天却告诉他,他消失了对大家会更好。
谦也扶着不二走到医院门口。一路上不二都沉默地低着头,谦也本想问他发生了什么,可一抬眼却意外见到了那个人:“白石,你来了啊。”
白石匆匆走过来,谦也以为对方是提前来赴约的,便心情很好地介绍道:“这是不二先生,专程来我们医院治疗眼睛的……”
白石打断了他,“我知道,这是我家夫人。”
他并没有留给谦也反应过来的余地,在学弟震惊的目光里,白石伸手揽过不二的腰,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,几句话将事情交代清楚,“刚领证,还没办婚礼,所以没来得及跟你们说,抱歉。”
谦也忘了自己刚刚说到哪,只干涩地剩下一句:“……恭喜。”
白石并没注意到谦也的异样,专心地哄着眼前的恋人,“不是都说好了吗,以后去哪都要叫上我,你自己一个人多不方便。”
不二没有说话,只是闷闷地用鼻音应了一声。
察觉到谦也还在旁边,白石这才想起自己来医院的目的,便转头看他,“你今天约我,是想谈什么事吗?”
“没事了,”谦也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,像对待普通兄弟似的开着玩笑,“只是今天下午天气不错,想约你出来逛个街,不过现在你都有人要陪了,我也就只能忍痛割爱了~”
白石点头道:“嗯,那你好好上班去吧。”
谦也并没有动,刚才那套完美的应付说辞几乎抽空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。
他看着白石俯下身子,胳膊绕过不二膝弯,将人温柔地打横抱起,放在不远处的摩托车座上。白石很快骑跨上车,戴好手套头盔,拽着不二的手去搂自己的腰,他好像侧过头和不二耳语了些什么,不二有些犹豫,最后还是顺从地将脑袋靠在他后背上。
停留在原地的少年怔怔目送着两人离去的背影,驻足良久。
原来藏之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,真的可以很坦率直白啊。
白石从市里开到市郊。如果不是引擎动静太大,不二耳膜被震得疼痛难忍,他还能再跑得更远一点。带着自己心上人兜风的感觉着实不错,以前骑着车跑在路上,今天是骑着车飞在云端,连身体都跟着轻飘飘的了。
下车的时候不二说自己头有点晕,白石本来想抱他,但他拒绝了,两人在原地歇了好一会儿,白石才扶着他在草地里慢慢晃悠散步。白石牵起他的手,不二却没有回握,起初白石还以为不二身体难受没缓过来,便带他找了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坐下了。
他俩肩并肩坐在台阶上,身后是繁茂的小树林,两旁的草坪铺出条舒缓的斜坡,坡底下是一片波光粼粼的人工湖。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啼,白石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带着心爱的独角仙来这里找过媳妇。
没想到自己如今也带着真正的媳妇来这里踏青了。
白石正觉得自己心里甜甜的,还没来得及和不二分享心情呢,肩上却沉甸甸的——不二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。
日落之后是漫天星河。市郊的夜空比城市里璀璨许多,白石已经很久没有来这么远的地方逛过了,自从七年前来到这所城市,他在夜里仰头,便只能看到霓虹灯。
晚风渐凉,白石害怕恋人冻着,便去搂他的腰。
不二睡得很浅,被白石拥住的时候,眼睑微微颤动,从梦里清醒了过来。
他迷迷糊糊的时候,听见白石说:“你以前跟我提起过,你最喜欢在湖边看星星。”
是啊。不二揉了揉眼睛,面前仍然漆黑一片。
“那里就是湖,”白石拉起不二的手,指向前方,“水面上有月亮的倒影。”
不二尽力去想象这副画面。灰蒙蒙的湖水里碎着几片银白的月亮,四周是没有颜色的寂静树丛。
白石又说:“今晚月亮很圆,星星不是很多,没我们学校的好看。”
不二想起高中时,他们两个偷偷约会,躲在学校天台上看星星。白石总会过来搂他的腰,亲他的时候耳朵还会红。
他那时很喜欢白石,连对着星空许下的愿望都是希望以后每天都有白石陪在身边。
可惜没有实现。
他还是和白石分开了。当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东西的时候,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给白石打电话——分手电话。其实最开始他只是想听一听白石的声音,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和白石分开。
他知道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,所以更不能拖累白石一辈子。
如果知道真相的话,白石一定不会放弃他。白石太傻了,喜欢一个人就会义无反顾,不计后果不计代价。
喜欢白石的人有很多,他以前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,但以后绝不可能再是。如果和其他人在一起,白石过得会更轻松很多的话……那他们两个的羁绊就成了不必要的负累。
那天晚上,他孤零零躺在医院病床上,泪流满面地打着那通分手电话。心脏像被碎玻璃渣碾过,疼得无法呼吸。
他曾希冀于渺茫的希望,等待自己哪天治好了眼睛去找白石。
可命运总是戏弄他。给他希望,又狠狠掐碎。
他终于还是没能重获光明,也失去了原本应该属于他的爱情。
恍惚间,白石伸手搭上他的肩膀,“我们现在也算是合法夫妻了?”
不二没什么表情,“嗯。”
“以前我就幻想过,将来有天我们结婚了,我带你去更远的地方看星星。”
他的声音轻快,咬字清晰,说起话来还是和高中那时一样清亮好听。
“……嗯。”
“你还记得吗,我那时候跟你说过,我的梦想是……不二,你……”哭了?
本是不经意间的一瞥,却发现爱人低垂着眸子,破碎的泪珠溢出眼睑,沿着脸颊滑落一条清亮的弧线。
不二慌忙擦掉泪痕,“刚才眼睛有点疼,现在已经好多了。”
“你骗人。”白石笃定,“你刚刚一定在想我,对不对?”
“回答我啊,不二。”
深藏七年的爱意淌进血管里,一点一滴喧嚣着尚未被命运击垮的痴心。
不二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。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,“我刚刚只是在想,以后,你还是应该带其他人来这里。我看不见星星,你带我来,有点浪费时间。”
“……”
为什么,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
白石不甘心地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嵌进手掌的皮肉里,几乎快要勒出血丝。
不二凭借感觉摸索着身旁人的手背,轻轻将手搭在上面,而后微弱地叹了口气,“白石,你要知道……其实有很多人,比我更适合你。”
白石没听出不二这句话的深意,还以为他又在拒绝自己,情急之下慌了神。他紧紧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,单膝跪在不二面前的台阶上,态度卑微得几乎乞求。
“以前就算我做错了,不好好读书,没能和你考到一所学校。现在我已经改了,我已经在努力了,我们就不能再回到过去那时候吗?”他将脸颊贴在不二手背上,任由眼泪淌下来浸在那人温热皮肤,“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。”
他说出的每句话、每个字都割在自己曾经的伤疤上,把那颗脆弱的心脏划得血流不止。他可以为他牺牲所有的骄傲,也可以为这段关系担下所有的过错,只要他还有一丝回到他身边的可能。
不二的伪装天衣无缝,白石看不透那人强撑出来的冷静,更感受不到他此刻同样痛到窒息的心腔,只听见他说:“我们已经分手了,白石。”
如果这就是最终结局,他真的心有不甘。
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,“可我们现在又结婚了,不是吗?”
那人的回应淡漠依旧:“我和你结婚,并不是因为我爱你。”
是啊,他知道,他都知道的,可是……
再抬起头的时候,白石已经泪流满面,“……但我是因为爱你啊。”
我是因为深爱着你,才想和你结婚的啊。
后来白石和不二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两年,同居了却没有复合。
这两年机器人大规模投入使用,社会竞争压力又大了不少,毕业生一届比一届优秀,一届比一届吃苦耐劳,甚至很多人甘愿拿着临时工的薪水待遇做着正式员工的工作。小公司效益不好濒临倒闭,大公司又在准备新一轮裁员。
白石读的是化学材料工程,毕业后找了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,给手机公司研究设计性能更好的硬件。搞硬件的不如搞软件开发吃香,搞软件的又都爱往大热的人工智能奔,人工智能起来了底层劳动力就又贬值了。但白石又管不了社会现状,最多看到街边失业的工人会同情那么一秒钟。
这两年公司又出台新的员工守则了。为了防止有人拿着饭碗不干活,每间屋子都装了监控设备,而且限制员工“非必要出行”——出办公室上厕所、喝水、聊天也被列在里面。为了保住饭碗,为了一家人的生计,每个人都被关在屋子里加班加点的工作。
生命计时芯片是最忠诚的员工。他们做了多少工作,应该取得多少报酬,都被芯片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。
本来最讨厌加班的白石也被迫投入无休止的工作。这两年他的腰伤严重了不少,没有及时治疗导致压迫神经,大腿也跟着疼痛。他站起来歇了十分钟,却被上司在广播里当众点名批评了。原来的他肯定会反抗,甚至可能会当场翘班走人,但是如今却不行,因为他要养活不二。跳槽需要时间和精力准备,但是现在的他两者都没有。
上次不二的手术失败导致他们又浪费了十五年时间,白石替他承担了全部的手术费用,为此几乎花光了两年全部的积蓄,他现在就只剩下一年生命时长了。
一年实在是太少太少了,再这样下去,别说是下次手术,就连日常开销都成问题。
白石没有告诉不二这个情况。
下班前顶头上司又来找他谈话,美其名曰员工心理疏导。上司很器重白石的才能,一直担心他被挖去其他公司,可这两年白石居然变乖了,变乖了就好办了,可以肆无忌惮地安排他做更多更杂的事情。
那天白石回到家里心情很丧,正巧不二从住院部回来,在厨房里给他准备晚餐。
不二上个月手术失败后一直在医院疗养。他的眼睛原来还有微弱的光感,但现在已经彻底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了。其实经历过这么多次失败,他早就学会接受现实了。
他还剩下三年。
和白石同居的这两年,对方不仅没让他帮着还房贷,反而还承担了他所有生活开销。其实除了手术费用以外,不二倒也没有花过白石多少时间,他对白石家附近的建筑已经很熟悉了,偶尔会在小剧院弹弹钢琴,更多时候则是呆在家里,在网上帮小朋友补补功课,赚点外快。
平时出门买菜的时候不太方便,现在盲道基本都建在市中心,导盲犬也只有两百条,在千万级别的视力残疾人口里显得杯水车薪,普通人根本申领不到。一开始白石让他语音点外卖,可那毕竟太奢侈了,不二尝试了两天就放弃了,他不想把宝贵的生命时长浪费在这种地方。
两人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和以前一样沉默。
他们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了,白石聊的工作上的事情不二听不太懂,不二谈的一些经历白石也不太感兴趣。有时候不二甚至会觉得,自己和那些补课时遇到的孩子们聊天,都比和白石交谈要轻松愉快。
白石已经在社会上生活了五年多了,不二却还像一个在学校念书里的孩子。
他们的差距在变大,而且越拉越大。
不二住院的时候,白石很少去照顾他,只是每天早晚会例行电话。不二知道白石要加班赚时间,可心里还是不免难过失落。只有谦也一直在旁边鼓励他,经常夸奖他说不二先生真的是个很坚强的人啊,还给他讲一些白石大学时候的故事。某次他俩聊天,谦也跟他提起以前的恋爱经历,说自己其实早就已经放下白石了,有时候执念的更多是那段青葱岁月,而不是特定某个人。
不二猜不透白石的心思,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还爱他。
白石已经很少表达爱意了。不二记得上次白石提起喜欢这个词还是五个月前。那次白石问不二是不是觉得他很傻,不二说是,但他没有告诉白石,自己比他更傻,否则怎么会每天都惦记一次他有没有说爱他。他不敢直接去问白石,他知道白石不爱了反而更好,毕竟一个人难过总比两个人难过强。
自己剩的时间不多了,但白石的生活总归还是要继续下去的。
不二这两年其实过得很煎熬,但比起之前的那七年,却又踏实幸福不少。至少他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着,而不是像以前一样,在无光的日子里浑浑噩噩。
他想让白石得到幸福,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白石得到幸福。
晚餐结束后,他和白石坐在沙发上,两人沉默了很久。
白石问起不二的眼睛,问他还疼不疼了,被不二刻意回避开。
不二不知道白石坐在哪里,或许在他身旁,又或许在很远的地方,“其实那时候……高中的时候,我一直觉得白石很厉害。”
这句话的声音很轻,有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。
白石给自己倒了杯茶水,却没有想喝的念头,而是用嘴唇吹起杯盏中的热气,白茫茫的薄雾氤氲里,他恍若看见了那些被封存已久的旧时光。
“我记得白石跟我说过,梦想是将来去当一名赛车手,”不二自顾自地说着,温柔的笑意溢出眼睑,“其实那天你带我出去兜风,我真的很开心,因为高中那时候我就想过,如果将来有天白石真的变成了很厉害的赛车手的话,会不会也想着要带我出去兜风呢,那样我一定会感到很骄傲吧……白石可是我心里最厉害的人啊。”
白石没说话,只是抿了一小口热水。茶叶没泡好,尝起来有点涩。
不二将两只手交叠着搭在腿上,坐得很拘谨,“我知道高中那时候有好多同学喜欢你。我觉得我算是其中比较显眼的一个吧,所以那时能被你看见……直到现在我也觉得很幸运。”
“……可我现在已经不是白石喜欢的那种闪闪发光的人了,所以我希望把白石留给更值得他喜欢的人。但这样想着的我,好像已经潜意识里觉得白石是属于我的东西了,所以总是对你做出一些过分的事情……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。
“我知道我不该讲这些的。但是现在不说的话,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告诉你……”
白石默不作声地将茶杯放回去,滚烫的眼泪不小心落进杯子里,在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。
不二看不到白石流泪的样子,只听他平静地提起那个,这两年彼此心照不宣封缄不谈的问题:“当年为什么要和我分手?”
意料之中的,不二没有回答。
“那你现在还喜欢我吗?”白石不死心地追问,“这两年你有没有一点,哪怕就一秒钟喜欢过我?”
“……”
“就这一次,我就再烦你这一次,”他们离得并不近,可不二却能听出对方轻颤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哽咽,“就这一次,我就要一个答案,都不可以吗?”
不二认真地回答:“喜欢。”
白石一怔,目光里写满了难以置信,“……什么?”
“喜欢,喜欢白石,”不二重复,“我一直都很喜欢白石。”
白石害怕自己是在梦里,便狠狠揪了一下自己的胳膊,力度大得差点把里面的生命计时芯片掐碎,“有多喜欢?”
大胆承认自己心意之后,不二释然不少,“比你想象中最喜欢的还要喜欢。”
白石问他:“你知道我怎么想象的?”
不二还没来得及回答,只觉自己左侧的沙发靠背突然塌下去一小块,他下意识想躲,嘴唇上却传来一阵温热,他略微张嘴,任由白石吻了上来。不二这才发现白石刚刚哭了,脸颊凉冰冰的,唇角还残存着一滴咸涩的眼泪。
多年没亲热过,白石的吻技青涩了不少,和他俩高中第一次接吻时很像。
高中时白石贪玩,晚自习下课之后,等同学们都走光了,便拉着不二偷偷跑到漆黑楼道里亲他咬他,还撩开衣服摸过他。不二的性子总是很乖,无论做什么都会顺着白石的意思来。
就像此时,白石解他衬衣扣子,他也不躲不闪,任人摆布。
缠绵的一吻结束,不二在白石怀里喘着气,小声地问了句:“你……长得还和高中时一样吗?”
白石自恋地回道:“他们都说我变帅了。”
不二笑了笑,伸手去摸白石的脑袋,发现这人头发长了不少,但还是和高中时一样,发尾卷卷的,摸起来有点扎手。他将手掌一路下移,沿着白石颈部慢慢游走,他能摸到爱人清瘦宽阔的肩膀,和后背上凸起的蝴蝶骨。白石真的瘦了好多,想到这里不二又是一阵心疼。
“当年为什么要和我分手?”感受到不二满满爱意的抚摸,多年未和恋人有过亲密接触的白石有些受不住了,嗓音开始变得沙哑起来,“你知不知道失去你之后……我有多难过。”
不二亲吻着他的侧颈,“对不起。”
白石看着眼前这人乖巧温软的样子,不免想起高中那时候两人如胶似漆的时光,再联想到裕太之前说兄长是回国时遭遇的车祸,突然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。他好像解开了一道那时候的谜,也推翻了一道横亘在两人七年岁月里的、难以逾越的屏障。
“你当初……是不是因为失明才跟我分手的?”
不二身体一僵,本能地想要扯谎。
白石咬了一口恋人的脸蛋,高中那时候他总是这么逗弄不二,“老实交代。”
不二闭上眼睛,认命般地点了点头,“……嗯。”
白石自嘲地一笑,“呵…真的是这样啊。”
这两年他一直没敢往那里猜。
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想那人闪闪发光的样子,却忘了不二对他的感情,从来不比他对他的少。
不二那时候对他那么好。每天都黏着他,遇到小节日变着花样地送他礼物,和他吵架都舍不得,他生气的时候总是主动哄他。
那天对他说出那些话,不二又该有多难过。白石都能想到那人缩在房间里可怜兮兮哭成一团的模样了。一边希望自己怨恨他忘掉他,一边又不希望自己难过,想让自己之后能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。
原来和他分手之后,不二居然就是这样过了七年。
“当年编那些瞎话惹我生气……你是真的很会啊,不二。”白石心里又疼又高兴,撩开不二衬衣的手却不温柔,他将恋人从碍事的衣服里整个剥离出来,在他身上又亲又咬,“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呢?”
不二被蹂躏得软着嗓音哼了一声,“嗯……”
白石最喜欢听他撒娇的动静,便变着花样撩拨他,用牙齿磨蹭他胸前软嫩的乳尖,手指一路向下惹火,引得身下人止不住的颤栗。
失明之后触感更加敏锐,不二实在觉得痒极了,向后扭了扭腰,恨不得把整个人埋进沙发靠垫里,同时小声控诉道:“别乱摸。”
白石果真听话地停下了手上动作。
他不停还好,一停可把不二整得慌了神。不二看不见白石在干什么,还以为自己又不小心惹恼了他,便胡乱伸手去找白石的位置,可喜欢的人没摸到,手里却被塞了一个硬硬的不明物体,像是一根胶棒。
白石问他:“知道这个按摩棒要放在哪吗?”
果然是这种东西啊……
想到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情,不二的脸红透了,他知道自己现在装傻肯定是骗不过白石的。
白石笑盈盈地解下他牛仔裤上的皮带,“嗯哼~那就请不二君自己来吧。”
不二只好慢吞吞地脱下自己的裤子丢在一旁,脱内裤的时候有点羞耻,所幸自己眼睛看不见,倒也不算明目张胆勾引人,至少没有明目……
白石不知道恋人此时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。毕竟床下需要关爱恋人心理,但是床上只用关心身体就够了。
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二整个人浑身光裸地坐在面前,胸前两团粉嫩乳晕被他舔得晶亮发光,一丝不挂的大腿白皙细嫩,粉色的性器含羞欲立。不二握着按摩棒,两腿敞成M型,将那根黑色的硬物试探性地往狭仄股缝里戳了戳。
直接捅进去的话,会死吧……
两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。不过一个是紧张的,一个是激动的。
不二对自残行为可没什么兴趣,“润滑油,有吗?”
白石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盒药膏递给他。
不二用指尖抹了点药膏,涂在穴口边缘,伸出手指慢慢往里探。开始的时候有强烈的异物侵入感,还好药膏里带着点催情成分,在温热甬道里化成药液后,身体便起了空虚感,他趁着朦胧情欲,握着按摩棒往里捅。
“嗯……”
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按摩棒的震动开关,整个人当即受不住地呻吟出声。体内的硬胶棒开始震动起来,腹腔和臀眼都被电得酥酥麻麻的,性器前端的小口也开始兴奋地吐着腺液。
不二正卖力扩张着,白石被他弄得心痒,便俯身半跪在他大敞着的两腿中间,握住那根微微颤动的性器,用嘴含住了前端肿胀的小圆头。
“别,那里、那里不行。”
不二急忙出声制止。他看不见也不敢乱动,怕不小心弄伤了白石,只能由着那人含住吸吮。
白石像是没听清,“嗯?”
敏感的前端被鼻腔音震得一抖,不二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射精的欲望,被迫将腰身向后靠了靠,“那个不干净,你快吐出来……”
不二浑身发抖的样子倒是可爱。
白石眯起眸子笑了笑,继续伺候起眼前的小猫咪。
温热的口腔紧裹着软嫩的柱头,鼻腔间灼烫的气息喷洒在茎身上,激得不二身前的欲望又胀大了几分,整个人止不住地低低喘息着。白石却不放过他,用覆着薄茧的指腹用力按压抚慰着囊袋,同时将舌尖探入细细的铃口,模仿着交媾时抽插的动作,不二瑟缩着腰身,一阵恍惚间,竟有种前端也被侵犯的刺激感。
肉茎的青筋脉络被湿润的舌头舔舐着,狭窄软嫩的小穴也被震动棒伺候着,不二平日里哪里经受过这样的对待,眼眶都被逼得红了,很快便在那人嘴里缴了械。
白石见恋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,便更想欺负他,于是钳住他下颌,逼他张嘴,将精液和涎水一并喂了进去。不二的喉结动了动,乖巧地将那些东西全部吞进肚子里。
白石看着恋人那张小脸,这两年被他喂圆了不少,稚气未脱的样子像极了高中那时候。这人大概上辈子是什么妖精转世吧,要不然怎么能一直这么可爱。
不二双手握着胶棒,哼哼唧唧地喊着他的名字:“白石……”
小猫咪发情的样子他不是没有见过,以前白石总爱把人拖进角落里又搂又亲,偏偏不二还性子乖巧,多半情况是被他弄得迷迷糊糊的,一副欲罢不能的模样。
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更进一步了。
白石把震动棒从那人后穴里拔出来,黑色的胶皮上已经沾满了清亮的肠液。
他忍得发疼,站起身来面对着不二,却没想到匆忙解开裤子拉链的时候,身下那物居然直直地弹出来,打到了不二的脸。他慌了想道歉,不二却并没有羞恼的意思,反而握住了那根性器,温柔地用脸颊蹭了蹭。
不二跪在沙发上,含住了肉棒前端的柱头,学着恋人的样子,轻轻地用舌尖去舔舐铃口,末了还不知足地把肉棒往喉咙深处送。
白月光帮自己口的感觉是怎样的呢……大概就是被他舔着便受不了了吧。
不二看不见这东西多长,总也吞不尽的感觉让他有些慌了,索性仰起头,屏住呼吸,用力将肉棒嵌喉管深处。
白石睁大了眼睛,僵直了腰却不敢动,“不二……!”
太深了。
不二想叫,却叫不出来。喉咙里的肉棒更粗了,撑得他呼吸困难。他眼眶里溢出生理泪水,喉咙发紧,想要干呕。
被细嫩喉管摩擦过的感觉太过美妙销魂,白石情不自禁地按住了不二的脑袋,射进了他的喉管里,“嗯……”
“咳、咳咳……”
精液灌进嗓子里的感觉难受极了,不二剧烈地咳嗽起来,吐出白石的性器,整个人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。白石连忙给人倒了杯水,搂在沙发上温声细语地哄了小会儿。
“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,”白石体贴地搂着不二的腰,“我抱你去卧室休息会儿。”
“润滑扩张都做好了……”不二靠在他胸前,小声说,“不继续的话,总觉得有点浪费呢。”
既然媳妇都这么说了,他也只好迁就着来,只是还有些不放心地补问了一句:“还有力气?”
“嗯。”
把不二抱到垫子上的时候,白石在心里思考着一个问题:难道每只家猫本质都是人妻?
其实这两年同居生活里,白石倒不是对不二毫无反应,或者恰好相反,其实他每次帮着不二吹头发、看着不二跪着擦地板的时候,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轨图谋。
拜托,那可是白月光哎。
白石恨不得天天让他在家里穿着裸体围裙做饭。
不二失明了,自然看不见此时他的恋人正用灼热的目光把他浑身上下轻薄了一遍。
前戏做得好,白石进入的时候并不困难,只是有些不真实的恍惚感。
他们结婚两年,他第一次要了他。
这两年他们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,却离得很远。白石不敢搂他,他知道不二脆弱得就像一件玻璃做的易碎品,一碰就要掉眼泪。他不知道不二为什么要哭,但他不想惹他难过,于是便总是离他很远。每天晚上,他总是默默地守着不二,等到那人睡着了才合眼。
现在想想,其实自己每次被推开觉得难过,但不二每次狠下心去拒绝自己,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呢。
不二朝他伸手,白石知道他要抱抱,便俯下身子由他环住。
与恋人肌肤相贴的感觉很幸福,白石低头闻他发梢上的羊绒脂香,只觉浓郁甜腻得像是块淡奶油蛋糕。
和爱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儿,白石情不自禁地感慨:“幸好我那时候忍住了没动过你。”
不二疑惑:“嗯?”
白石补上后半句:“要不然我肯定以后天天晚上想睡你。”
不二的薄脸皮快被他这句话烧透了,“你……说什么呢……”
白石亲了亲他的脸颊,“不二君不喜欢我抱你啊?”
“喜欢。”
“怎么个喜欢法?”
不二用两条大腿夹紧了他的腰,乖巧地翘起了屁股,把之前留在外面的肉茎根部也给吞了进去,“嗯……可以让你再往里面点。”
“真乖。”白石调戏他,“小周助,来叫声床给哥听听。”
不二害羞地咬着嘴唇,红着脸嗯嗯了几声。
白石质疑他业务能力不过关:“电影里面这种时候都是要喊老公的。”
“不要,”不二把脑袋埋进白石肩膀里,闷声闷气的,“我又不是女孩子。”
白石嘴上温柔地说好,心里想的却是:他的不二君这么乖,估计以后再调教几次就喊了。
不二第一次被开发那里,白石担心他身体受不了,执意让他缓一会儿再做。
小猫咪不仅好看,还好蹂躏。白石摸着不二两条滑嫩得像豆腐块似的大腿,身前那物又胀大了几分,恋人腿间娇小的洞口被撑得满满当当的,连股缝里嫣红的褶皱都给熨平了。
不二的身上湿漉漉的,蒙了一层薄薄的汗。他将两条腿敞得更大了些,小口小口喘着气,尽力调整着呼吸放松身体,最后又像发现哪里不对劲似的皱了皱眉,“还是好胀哦。”
白石失笑。当然会胀了。
媳妇长得小,那里也小,万一他用力过度把媳妇捅坏了怎么办啊。
白石就这着这个问题仔细想了想,最后得出结论:捅坏了就养着唄,反正现在也是他养着。
他先是慢慢的,待到那人不满足了,再快起来。
不二的感官本就异于常人的敏锐,失去视力之后身体更是敏感至极,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能让他起反应,何况是肉穴里被插得咕啾咕啾的水声。他揪着屁股底下的靠枕花边,后背紧贴着沙发,无助地仰起脖子,浑身颤个不停。
“嗯……嗯、嗯哈……”
殷红臀眼很快便被肏得汁水淋漓的,细嫩的臀瓣被垫子磨得又肿又疼,小猫咪叫得可没刚才那么矜持了。
“被我弄得舒服吗?”白石低头舔他耳尖,还故意往那人耳朵里吹热气,“听你叫得好像很爽啊,不二。”
最受不了白石在他耳边低语撩拨,不二湿着眸子呜咽了一声,臀眼一缩,穴肉里滚烫的肠液喷洒在柱头上,直把白石逼得也缴了械,把人使劲按在沙发上泄进他身体里。不二的脸红透了,紧绷的脚尖胡乱踢着,小腹都被灌进去的精液撑得微微隆起。
白石用纸巾擦了擦自己身前的性器,回味着刚刚的床第之欢,“原来不二君听到我的声音会有这么大反应啊。”
不二软着身体趴在垫子上,像只饱餐后餍足的猫咪,“好困。”
白石从浴室找来湿毛巾,给他擦净了身体,然后将人搂在怀里细细亲吻。
“如果那天,裕太没有打那通电话,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“白石……”
“为什么不能多依赖我一点点呢。”白石伸手抚上恋人闭着的双眼,“那七年也好,这两年也好,什么都不说的话,我也是会误会你的啊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不二说。
“如果可能的话,我是说如果有可能的话,”白石问他,“你愿不愿意这辈子和我一起逃啊……逃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。”
“好。”不二用仅剩的力气紧紧握住白石的手,“逃到哪里都好……只要别丢下我,求你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白石搂着他,下定了决心,“我们以后,再也不会分开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