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x猫,1.5w一发完
时值德川家康迁都江户,颁行“锁国政策”,佛教风头正盛。
近畿地方原本富庶昌平,是块远近闻名的风水宝地,然迁都之后,京都及其周遭地区突遭天灾,连涝三年。民不聊生,哀鸿遍野。灾后百废待兴,德川幕府在古城废墟之上重建了一座金城。
传言金城郊外有座仙山,山顶上有座庙叫四天宝寺,庙里有个大和尚叫银师傅,为人正直宽厚,精通佛法,有求必应灵验得很。
庙里有一处专门供奉香火的宝殿,每日都有客人不远千里前来请香。殿后设有藏经阁,小和尚每天都坐在这里,把客人的祈愿抄记下来,再整理成册,递送给庙里的住持银师傅。
当然,银师傅倒也并非真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,只是他有个好帮手——传言这庙里有个法力高强的和尚,每日清晨,银师傅都会要做的事情嘱托给他。
只是虽然民间口口相传,但真正见到那位得道高僧的却寥寥无几。
凡是见过的,都对他的容貌印象深刻。那人留着一头淡若皎月的长发,明眸皓齿的,一袭白衣胜雪,比起修持考究的和尚,倒更像那些美色惑人的妖怪一点。
笑的时候分外亲切,不笑的时候又无端地带着点疏离感。
“最近要忙的事情又多了。”
白石随手绘了张符箓,此时的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世人口中的风云人物。
“若不是这里的村民每年都来给我们修缮寺庙,你哪有这么好的地方躲个清闲,”住持银师傅板着那张一成不变的脸,规劝道,“这件事关乎着整村百姓的命脉,我们断然不能袖手旁观。”
“是是是,阿银教育的是。”白石从榻上翻下来,理了理衣袍,提起腰间桃木佩剑,三两步迈出殿前,“我去、我去还不行吗。”
近畿三年大涝,治水并非某一人法术所能及,需众人齐心合力修堤泄洪才行。
金城周围地势较低,河堤便是几个村子的命脉。
此番妖怪闹事,竟生生把村民建的河堤给挖断了,大水滔天而来,附近几个村子的庄稼尽数淹没。村民实在没有办法,才费尽周折上山去四天宝寺庙里请香。
这河堤本是白石施了法术的,如今这妖怪能够强行摧毁结界,想必也有些修为。
白石想着,不觉间已从庙里走到了山下。
他摊开手掌,变出一把拂尘来。这本是银师傅的镇殿之宝,专门用来跟踪妖怪的,只需顺着拂尘飘荡的方向走,百试百灵。
暮色渐沉,跟着拂尘一路寻觅,竟发现不远处是一片云雾缭绕的桃花林。落霞衬着微醺的天光,嫣红的花瓣摇曳生姿,映入眼底美不胜收。
这是一片由繁花和桃林共同织就的瑰丽结界,若非白石去过真正的天界,倒还真以为到了世外桃源。
平常的桃花断然是无毒的,但这空气中弥漫着的,却分明是能毁人心智的迷药。
所幸白石对药草颇有研究,从袖子里翻出几包解毒的药材,席地而坐,竟在桃花林前生起了火,准备煮药。
他虽然闲适自如,但妖怪可不会这么耐得住气。
眼前火光忽的灭了。空气被利器割裂的声响在耳边炸开,一道黑影直冲他的心口而来。
真准啊。
白石暗自感叹一句,眼疾手快地扬袍挡过弩箭,而后不紧不慢地起身环顾四周,敛起袍袖。
“出来吧。我知道你躲在哪。”
“不肯出来是吗……”
白石摊开掌心,变出一张今早刚备好的符箓。
霎时间天色骤变,黑云滚滚而来,白石将符箓贴在桃木剑上,纵身一跃跳进了树林深处。
愈至深处,花影愈浓。
娇艳的花瓣擦过白石的袍服,烧灼成一团火,浓烈的香气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。
只是这火,居然是冷的。
妖怪趁他走神间隙,从他身旁掠过势要逃走。白石眉头微蹙,从袖中拿出专门对付妖怪的锁链来,将那如鬼魅般移动的影子牢牢锁住,而后抓准时机,挥剑向那妖怪的身影劈去。
桃木剑下尚无冤魂。
只听妖怪强忍着痛苦悲鸣了一声,周遭的妖气骤然消失,乱花纷飞的桃花林霎时化为一片悲凉的废墟。
“原来是只猫啊。”
白石走过去才看清妖怪的样子,喃喃自语了一句。
那小家伙无力地瘫在地上,身上披毛为白色,腿、尾却是较深的褐色。在草丛里窝成小小的一团,耳朵耷拉着,颇为惹人爱怜,怎么看也不像作恶多端的样子。
白石到底没忍心痛下杀手,只是用了一张符箓定住,再在它的脖子上挂一道锁,便算降服完成了。
只是要起身离开的时候,却出了差错。
无论白石试验几次,只要他离这只猫相隔超过十丈,身体便无法再往前挪动半步。
他起初以为是这猫妖惹的祸,但无论他怎么拍打这妖怪,它都像睡死了似的一动不动,显然是刚刚被重伤昏迷了过去。
可如果不是这妖怪所为,自己又是为何离不开这里呢?
白石苦思半晌却不得解,只好再次返回去,细细端详着蜷缩成一团的猫,目光停驻在它脖子上的锁链上,有些恍然。
白石抱着猫回到庙里,见银师傅来了,便苦着一张脸说:
“阿银,我用错了。这不是对付妖怪的锁,这是祖父留给我的同心锁。”
银师傅愣了愣,“同心锁?”
白石解释道:“顾名思义,需要两情相悦方能解开。”
银师傅似乎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困难的,“那你们两情相悦不就好了吗。”
“两情相悦?”白石忍俊不禁,“我和猫怎么两情相悦?这妖怪怕不是还没修炼成人形。”
银师傅面色平静依旧:“那就是你的事情了。”
“不过,倒也不是只有此法可解,”白石想了想,灵机一动,“我把它杀了应该也行得通。”
银师傅双手合十,“我劝你最好不要。纵然道行再深,也不能随意杀生。何况我看这孩子不像害人的金华猫,倒像是从西域过来的伯曼猫。你杀它是会犯恶业的。”
“猫倒是也分高低贵贱了,”白石低头端详着怀里的猫,“这伯曼猫又是什么?”
“据传,伯曼猫是缅甸的圣僧所饲,有护殿神猫的美誉。”
白石揉了揉怀里的猫团子,“这说法倒算吉利,既然阿银你也喜欢,我又离不开它,不如我们就把这孩子收下来吧。”
银师傅嘱咐:“猫魈喜好月光,你每晚修行的时候,把它置于月下,有助于它快速修炼成人形。”
白石差点没呛到,满眼的不可思议,“你还真想我和这妖怪在一起啊?”
银师傅波澜不惊:“你若是想尽快解开同心锁,这是最好的法子。”
“只是,村民那边,又该如何交待呢?”
“殃及的稻谷,我会从镇上买来,你明天给他们送过去便是。”
不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被人绑来了村子里,还在大太阳下罚站了小半天。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,一个个排成队在等着领东西。
集市里有好多好多的食物,烤蟹腿、各色牛杂,琳琅满目的堆在不二面前,而他正被绳索绑着爪子捆在木桩上,连动弹一步都觉得困难。
不二费劲地扭了扭猫脑袋,看着身旁正忙碌着的俊美少年,慢慢回忆起之前的事情。
它以前是只家猫,虽然前不久刚带着弟弟变成了野猫,但见到陌生人还是会有点害怕。
妖怪也分三六九等,猫魈在妖怪界算不上多金贵,就算做尽好事也是变不成仙的,只能靠美色侍人提升点修炼,好日后维持住人形。
不二从小就生得一张好猫脸,身子也圆滚滚的,在府里被家主抱的最多。
可府里的猫却越来越多,最多时足有二三十只。不二心思敏锐,隐隐约约总觉得不对劲,终于在那天夜里撞破了家主的秘密。
原来,家主与府里亲信密谋,欲在府中挑选出几只品相尚好的猫,于满月之夜对它们施以法术。据说此法能把普通的家猫变成猫魈。
那时的不二还是只普通的家猫,尚未清楚猫魈是什么。家主养育自己至今,多少也得感念一些恩情,所以那天满月之夜,不二和弟弟被送到府前的时候,并没有跑。
可那夜却是不二命运发生转折的节点。
第二天不二醒来,发现自己并未和往常一样睡在笼子里,而是躺在榻上。他的身体被人套上了和家主一样华丽的衣服,对猫来说那样的尺寸显然太大。不二迟疑了许久,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不是猫了——他好像变成了和家主一样的人。
起初家主对他很温柔,他教他写字、说话,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。再后来家主给他起了个名字,用狼毫蘸着墨,一笔一划地写下“不二”两个字,他说,以后你就叫不二了。
不二不知道为什么家主要这么做,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把猫变成人,为什么要给猫取名字。家主每天都跟他交代“长州藩”、“西军”的字眼,但不二根本听不明白,他只觉得很害怕。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在暗流涌动。
“来不及了。”
不二听见家主这样说着,然后将他送上了轿子。
“知道自己哪错了吗?”
不二从回忆里收过神,听见将自己绑在这里的少年问道。
“喵呜……”
不二用猫脑袋蹭了蹭木桩,带着点讨好的意图。
在太阳底下罚站了这么久,他现在又渴又饿。
“你把河堤给刨坏了,这周边的庄稼都被水淹了。”
“喵。”
不二应了一声,猫眼睛在周围的人身上打转。
说起来,这里的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的,和府里的人精神状态完全不同。看来人也会有家养和流浪的区别啊。不二懵懵地想道。
“你知不知道多少户人家指望着这些收成过日子?”少年将他猫爪上的绳索解开,“虽然你是妖怪,但也不能这么胡闹。”
爪子上的束缚被解开,不二也顾不了那么多,嗖一杆子就蹬开木桩跑了出去,可天不从猫愿,没过三丈便撞在了一道看不见的硬墙上,两眼一黑,险些没当场晕过去。
在他身后,少年不紧不慢地走过来,拍了拍手,幽幽道:“看来你还是没长记性啊。”
不二张了张嘴,他想解释什么,但现在自己是猫,没法开口,只好用猫爪在地上勾勒着图案。
少年见状,便在他身上贴了张符箓,“现在可以讲话了。”
不二试探了几个音节,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能开口讲话,不禁睁圆了猫眼:“你这么厉害?”
“当然。”少年笑了笑。
“可以请你放过我吗?我有个弟弟,”不二用猫爪比划了一下,“他在等我。”
弟弟是为了救他才落水的。
他俩逃亡的路上,弟弟不慎跌入了河里,不二为救落水的弟弟,情急之下用爪子刨烂了河堤。
“你的天赋很了不得。”
白石坐在河岸边上,将小猫刚刚叼来的柴火聚在一起,变出个铁锅,准备烧火煮饭。
“是吗。”小猫无精打采的。
被罚站了小半天,刚刚又被白石逼着交待了身世背景,现在他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。
“才修炼成猫魈,就有如此强大的灵力,”白石肯定道,“那河堤原本是连普通的妖怪都对付不了的,你却轻而易举地把它毁了。如此天赋,如果用来帮助别人该有多好。”
小猫窝成一团,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“你有名字吗?”
“不二,”小猫摇了摇尾巴,“我叫不二。”
“不二?你是从江户来的?”这姓氏听着便像那里的人,但家猫毕竟是家猫,对风土人情一概不知,白石见他猫眼茫然,便好心解释道,“这里是大阪城,也叫金城,离江户很远。”
小猫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。金城,这个名字有点熟悉,好像听家主提起过……是了,家主是说过要把他送到金城的毛利家来着。
“你叫我白石吧。”白石见它模样可爱,便揉了揉猫脑袋。
“白石……”小猫喵了一声,抻长了身子,又瘫在地上,“我好饿。”
“再等等,快好了。”
白石起身去河岸边看了眼火。一刻钟之前,他将河里抓来的活鱼架在炭火上炙烤,现在一面已经烤出焦色,白石将鱼翻了个面,熟练地撒上盐花,瞬间香味四溢。
香喷喷的烤鱼被送到嘴边的时候,小猫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。
“白石,你真是个好人。”
“外面风大,来这里吃吧。”白石见它眼睛亮晶晶的实在可爱,忍不住摊开手臂,把小猫笼进怀里。
谁知小猫却从他手里叼过烤鱼,一溜烟的跑进了旁边草丛里。
白石还以为是他吃饭的样子不想被生人看到,也没多去理会,自顾自地起身继续煮着白米粥。
半晌,小猫从草稞里跑出来,嘴里还叼了一只和他外形相似的猫崽。小猫把那只猫崽连推带挤的弄到白石面前,然后蹭了蹭白石的腿。
白石疑惑地低下头,只见小猫灵巧地蹿上他肩膀,毛茸茸的尾巴扫过他的脸颊。
“这是我弟弟。”
猫崽显然有些怕生,见了白石就想往后退。
不二只好跳下来,结果被猫崽咬住了尾巴,“喵——”
不二好像试图和弟弟解释些什么,但猫崽根本听不进去,于是两只猫滚在一起,白石看得倒有些好笑。
弟弟咬着不二的耳朵,坚持抗议:“你不能轻信这个人。若他把你交由村民处理,那肯定是要被剥皮炙肉的。”
不二伸出猫爪,将弟弟扑倒在地上,“他不会的。”
弟弟满脸不甘心:“大哥……”
“我做错了事情,应该留下补偿,”小猫亲了亲弟弟的脸,“乖,等我回去。”
如今迁都三年已过,京都慢慢恢复到往昔的繁华,各行各业紧锣密鼓,重新兴建起庙宇和神社。白石要应付的差事也多了起来,庙里的事宜一桩接着一桩,每家每户都有要张罗的事情。
不二脖子上戴了同心锁,自然得时时刻刻粘着白石。白日里便藏进白石袖子里,傍晚再爬出来。
不二的工作很简单,白石每完成一桩委托,便会将单子收进袖子里,不二看见处理好的单子便咬一口,标记上牙印,然后回到庙里再总结成一本小册子装订好。
日薄西山,一天的工作画上尾声,临近上山前,不二忽然从白石的袖子里爬出来,攀在他肩膀上。
“今晚还要吃流水素面吗?”
白石拽了把猫尾巴,把猫拉下来抱到怀里,“你不喜欢?”
不二耷拉着猫耳朵,闷闷道:“倒不是不喜欢,可是一天三顿,一周七天,顿顿都是素面,再怎么喜欢也要烦了。”
“是啊,一天三顿,一周七天,”白石重复着,话锋一转,“可你还是没学会怎么用筷子。”
“你……”不二瞪了他一眼,猫爪子拨拉了一下白石的襟领。
“好啦好啦,今天带你出去吃还不行吗。”白石将猫爪握在掌心里,温声哄着,“餐馆里不让带猫进去,我先带你回庙里,等你化成人形之后,我们再回来找吃的。”
“喵呜……”不二收回了锐利的爪尖,任由软乎乎的肉垫被人握在手心里把玩。
猫魈以月的精魄为食,因此,他只有在晚上才能维持住人形。就算再怎么嘴馋,也只能等到月上枝头后才好自由行动。
白石见小猫放弃了挣扎,便趁机多揉了一会儿。不得不说,这只猫抱起来软绵绵的,手感还真不错。
夜色降临,白石等着不二泡完温泉换衣服的时候,恰好有客人登门拜访。平常的客人都是请香后便离开了,鲜少有人会被阿银请到内殿。
来者叫真田弦一郎,穿着一身考究的武家着物。真田原住在江户一带,武士出身,家世显赫。祖上曾是战国末期名将,现为德川将军效力。
他和白石自幼在武馆相识,后来真田随祖父几经辗转,定居江户之后,长大了却又回到大阪城来当差。
真田和白石坐在屋里闲聊了几句,恰好赶上不二换完衣服回来。
真田是第一次在内殿里看见生人。乍看之下,是个模样清秀的小少年,脚上踩着木屐,穿着稍大一点的白色和服,精细染过的绢布上面镶着漂亮的月草花纹。
少年就这样径直走过来,乖巧温顺地坐在白石怀里,脑袋靠在他肩膀上,也不避讳生人,把真田看得目瞪口呆的。
少顷,庙里传来砰的一声,惊起鸟雀纷飞。
真田怒极,“可恶——成何体统!?”
白石连忙劝阻:“我这新买的桌子,你要拍可以拍阿银的,他那个该换了。”
“白石……”
小猫委屈巴巴地往白石怀里凑了凑,一双猫耳朵差点没吓出来。
白石略微侧过头,贴着不二的脸颊,“没事啦,弦一郎君就这性格。”
真田黑脸:“你们……到底什么关系?”
白石将少年圈进怀里,笑着回道:“这是我内人,还未过门。”
“你、你们——什么时候在一起的?白石家主知道吗?”
“等到时候成熟了,我会亲自回去跟他说的。”
不二刚变成人形没多久,还不习惯这样坐着,想像猫一样趴在榻上,白石察觉了不二的意思,赶紧把他的手和腿都按住。
不二姿势不舒服就想出声抗议,可是却被白石封住了发声的穴道,一时间稚嫩的小圆脸涨得通红,一双漂亮细长的眼睛也泪汪汪的,楚楚可怜,惹得白石心动不已,趁机捏了一把他的脸。
“时机成熟……?你们难道是想把生米煮成熟饭再……?”
真田的脸完全黑了下来,白石感觉不妙,眼疾手快地把垫子搭到案上,果然,真田再拍下来的时候音量小了许多。
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很不爽,真田刚想把垫子扔下去,只听对面的人淡淡回道:“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。”
“家主是送你来这里静心修炼的,不是让你来这谈情说爱的。”真田厉声斥责,“他要是知道你这样,还不得气到当场发病。”
“好啦,不说这个了,我媳妇都饿得睡着了,”白石拍了拍不二的后背,这小家伙已然困得迷迷糊糊的,“你呢,这次来找我,应该也是有公事在身吧?”
“你不说,我差点把正事都忘了。你知道长洲藩的毛利家吗……”
和真田的公事一直谈到夜深。
这个点还未打烊的餐馆已经不剩几家了,白石下山的时候,找遍了镇上,也只给不二买了一些果腹的糕点。
好在不二嘴上虽然娇气,但吃起东西来还是挺香的,也不挑食,转眼间小半盘年糕已经被打扫一空。
不二揉了揉自己的肚子,好像一不小心吃太多了。
猫在吃太饱的时候就会想到一些奇怪的问题,譬如刚刚白石和真田说话的时候提起了一个陌生的词,“白石,什么叫生米煮成熟饭呀?”
“这个问题嘛……”白石轻轻咳嗽了一声,把不二好奇的脑袋按下去,“先吃饭,等以后我再告诉你。”
“可是我已经饱了,”不二歪了歪头,躲过白石的手掌,“而且,怎么才能解开我脖子上的这道锁,你到现在也不肯告诉我。”
白石用手指勾住不二脖子上的锁,那是条细长的铁链,末端绑着同心结,小猫平日里戴着还挺好看,“我要是给你解开,你不就跑了吗?”
“你不想让我离开吗?”
“我……”白石被不二明亮灼热的视线盯得一愣,一时间心里竟有些说不明的动摇,但又很快恢复平静,“我只是怕你再去惹是生非。等到你性子真的改好了,我会放你回去的。”
是啊,猫魈又怎么可能真正地理解人的感情呢。
“哦。”不二应了一声,拿起筷子费劲地扎了个年糕,递到白石嘴边,“很好吃,你也来点吧。”
白石从善如流,就着不二的筷子尝了一小口。年糕蘸了点糖,绵绵的甜在嘴里化开。
“今晚早点睡,明天陪我去办个事。”
“好。”不二抻了个懒腰,凑过去搂住白石的肩膀。
白石眼梢一跳,脸色颇为无奈,“你都这么大了,还要我抱着回去睡觉啊?”
“你也知道,”不二小声道,“我不会走路嘛。”
金阁寺位于京都西郊,是四天宝寺下属的一座末寺。
根据现行的寺院法度,末寺出了事情,要归本寺来管。而今天这件事,还涉及一桩人命官司。
白石从天色蒙蒙亮就开始赶路,赶到当地的时候,已经快至黄昏。
案发现场在金阁寺山脚的一所客栈里,白石赶到的时候,京都町奉行也派了人来查此事,现场已经被规矩地保护起来。
“这案子还真是奇了怪了,”客栈旁边,几个年轻男人在议论纷纷,“说是上吊自杀,但是凳子离脚却足有一尺高,怎么可能呢。”
已经化成猫的不二藏在白石胸襟里,悄悄探出脑袋,“这些人是谁啊?”
“是官府那边的人。”
这些捕快虽然衣着便装,但白石却从他们随身携带的十手判断出他们的身份。十手是近来风靡的捕具,由一尺长的锻铁打造,柄由栗木所制,外形精致漂亮,虽无刃却暗藏锋芒。
和官府那边的人打交道,实在不是白石擅长的事情。
白石把不二的猫脑袋按回去,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迷香,不声不响地装作路过那些人身边,然后偷偷将迷香撒出去。
这迷香并不伤人,只是能让人感觉饥饿难耐,现在又正好是饭点,该倒班的时候,白石便趁着捕快们分心,从围观的人流里溜进了客栈。
死者的尸身已经被移出客栈,现场其他的东西倒是没有移动过的痕迹。碎了一地的茶碗,被踢到在地的凳子,还有吊在房梁上的白绫……无不昭示着昨夜悲剧的存在。
白石备了张催眠符箓,便去老板娘那里打听消息。死者是从江户来的,只在这里住了一晚上,昨夜上吊的时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在。可当白石问起,有没有人同他随行的时候,老板娘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了。
“你有什么发现吗?”
不二察觉到周围已经没有人的气息了,便再次探出猫脑袋,只瞧见白石半蹲在地上,把地砖上的碎瓷片捡在手里端详着。
白石把小猫从怀里揪出来,“你不是妖怪吗,帮我闻闻,昨晚这屋子里有几个人?”
谁知道小猫却扑到了他身上,把脑袋埋在白石颈窝里,小脸烫得吓人,“你……你怎么能让我做这种事。”
“什么?”白石困惑地瞥了小猫的后脑勺一眼。
小猫哼哼道:“那都是人家的隐私……”
“你在想什么呢?”白石揪住猫尾巴,不禁失笑。这孩子平日里什么都不懂,这种事情倒是分外开窍,“我又没让你去闻人家怎么过的春宵。我就是单纯想知道昨晚这屋子里有几个人。”
小猫舔了舔爪子,从白石身上蹦下来,甩了甩大尾巴。
“我觉得应该是一个。”
“嗯?为什么?”
“因为地上的筷子只有两支,”不二有理有条地解释,“白石教过我的,一个人要用两支筷子,叫作一双。”
“不错,看来带你多吃点面还是有好处的,变聪明了嘛。”白石执起手里的碎瓷片,“但你忽略了一个点。”
“喵?”
“这茶碗却有两只。”
白石在掌心聚了点灵力,将地上散落的碎瓷片慢慢复原粘结成原本的形状。
“……喵?”
不二睁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两套一模一样的茶碗。
“看来,这个凶手设了个圈套,他把一双筷子带走了,而两只茶碗却因为被打碎了,而被忽略掉了。”
“是啊……还好被你发现了。”
这声音,不是不二。
白石警觉地回过头,却发现背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身着黑色衣袍的男人,向他挥起了十手。
刀尖泛着寒光,速度极快,白石还没来得及躲,只见眼前一道黑影窜过去。
“白石小心——”
不二本想咬住黑衣男人的袖子,却不想猫的力气终究太小,被那人挥手一拂便甩飞出去好远,狠狠地磕在了桌角上,伤口当即涌出了血。整只猫倒在地上,奄奄一息。
黑衣人解决了猫之后,身法极快地移白石跟前,白石本想用桃木剑去挡,可已经来不及了,分神的刹那,桃木剑身竟然被刀锋的寒气击碎,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,可就在这瞬间,浓烈的黑雾在他身旁汹涌地席卷而来。
“你休想碰他。”
不二不知何时化出了人形,近乎鬼魅般地移到白石身前,竟然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击。玉石相撞的声音宛如沉郁的悲鸣,褐发少年踉跄着身子后退了一步,单膝跪在地上,呕出一口血来。
“找死。”
白石顾不及他,当机立断,执起手中断掉的桃木剑,将所有灵力都注在上面,破损的剑身登时化为锋利的匕首,他身法极快地躲过那人招架,朝着对方心口挥去。
那人眼见躲闪不及,当即从袍袖中掏出一枚烟雾丸,白石却并未做出丝毫的犹豫,即使视线被白烟所迷,仍顺着那人的方向给出了致命一击。
血肉在桃木碎刃上绽开,白石感觉手上沾了血。热的。
——是人,不是妖。
“白石……”
恍惚间,白石听见身后有人喊他。是不二。
他干脆地扔下了手里的断剑,跑到少年身边。
烟雾渐渐消散,那刺客显然也受了重伤,堪堪稳住身形,踉跄着逃走了。
猫魈受的伤,寻常的医馆断然是治不好的。
白石只好抱着少年上山,到京都的东边去寻法子。
山路险峻难行,租的马车最多只能送他们到半山腰,白石付了车钱,便背着不二往山上走。此时正值夏季,是花开的最艳的时候,漫山遍野都是盛放的蜀葵和黄菊。可惜不二还昏睡着,看不到这景色。
少年的身量再怎么轻,却也是比不过小猫崽的。白石背了不二走了一个多时辰,实在是腰酸得不行,便中途休息了一会儿。算算时间,如果一刻不停地走,大概日落之前能赶到山里的茶庄。
可还没等白石准备起身,山崖边却突然传来一声鸟鸣。白石朝着声音方向往远处眺望去,那黑点起初像鸟,但离得愈近,它的身体便愈发巨大,白石粗略估量了一下,这哪里是鸟雀,分明是一只成年的鹏。鹏的体型极大,背上几乎能容纳一个村子。
“文太说感觉到有人来了,我还以为是谁,没想到居然是你啊……”容貌俊美的少年从鹏的背上一跃而下,朝他走过来,“多年未见,倒真亏你想得起我这地方。”
白石随口寒暄了句:“好久不见了,幸村少主……现在应该是庄主了?”
“别开我玩笑了。”幸村摆了摆手,“你旁边的这个小妖怪,是受伤了吧。我看这伤势不轻,你若想留他一命,还是快随我回庄吧。”
京都的东边郊野有一庄子。
传闻庄主年少体弱多病,家里人便在这里给他建了处养病的居所。但鲜少为人所知的是,幸村不过是表面经营着茶庄,私下却修习着幻术。他生性善良,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妖怪,还悉心照料他们,久而久之,这周围的妖怪们便都拥护起他。
会客的堂间,幸村吩咐小红猫去沏了壶茶,趁此功夫,白石便详细地跟他阐明此事的来龙去脉。
德川迁都之后,幕府及各藩设立了寺社奉行制度。在江户的触头将幕府下达的命令直接传达至地方触头,地方触头再传达至所管辖的同宗寺院。白石便是四天本山负责接受指示的触头,也就是和幕府接轨的消息人。
半晌后,幸村捋了捋事情原委,“原来如此,你是为了调查毛利家的事,才追来京都。”
“是,”白石简明扼要,“真田受了幕府的指示,让我来调查这件事。”
幸村沉吟,“看来,幕府那边,也怀疑是毛利家杀的人?”
“长州藩与幕府不和已久,这次被杀的人,恰好也是幕府派去拜访毛利家的,很难引人不怀疑。”
“此话倒是不假……”幸村食指扣在案上,忽而敛下眼帘,轻声问道,“弦一郎君最近还好吗?”
“在金城町奉行找了份公差做。”白石顿了顿,又缓缓补道,“你也知道,他从江户过来,难免受点口舌,但我们那里的人就是嘴巴快了点,心肠都还好。”
幸村点点头,“是啊,那就好。”
“放心,只要他还在金城一天,我便会想尽办法护他周全。”白石抬眸看他,“只是你和他的事情……”
“你也知道,他那个人就是这样,把家族荣耀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。我又怎么好劝说他抛弃一切和我隐居于此呢。”幸村叹了口气,“也罢,西军素来与幕府不和,只怕这几年便会发起一场争斗,到时候我再劝他吧。”
长州藩的藩主是毛利氏,在关原之战中名义上是总将领,帮助石田反对德川幕府,西军战败后,毛利家被减封,因此历代藩主都与德川幕府不睦。
如今消停了两三年,但战火何时又会再起,他们都心照不宣。
“我上去看那小妖怪一眼,你和文太先聊,”两人正沉默的功夫,小红猫已经将茶水端来,幸村摸了摸它的脑袋,温声嘱咐道,“帮我陪陪客人。”
幸村上楼的时候,不二已经苏醒过来,在卧榻上虚躺着。他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,但灵力消散了大半,现在面色苍白地看着窗外,眼神有点空洞的茫然。
幸村见他如此,心底便猜到大概,“你都想起来了?”
不二没看他,垂着眸子,不发一眼。
“你从江户来?”
“……”
“你若不肯告诉我,我便去问白石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不二声音很低,还带了点沙哑,“确实是从江户来的。”
幸村追问:“你为什么到这里来?”
不二摇了摇头,神情有些难堪,看来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启齿。
“那天我见过你,在毛利家府上。”幸村靠近了点,挑起他下颌,迫使对方正视自己,“就是毛利少主大婚的那天。我还记得你穿着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
不二突然推开了他。似乎是没控制好力道,幸村竟往后踉跄了两步,险些摔倒。不二见状有些抱歉,但幸村却摆摆手表示无妨,“你知道,我对你并没有恶意。”
“我可以告诉你,但这件事,我不想让白石知道。”
“我愿意替你保守这个秘密。”
“我确实来自江户。幼时被人遗弃,幸得不二家主收养,后来意外变成了猫魈。家主膝下只有一女,名叫由美子,甚得家主疼爱,可由美子却与京都的毛利少主订婚已久。后来,大婚在即,家主舍不得爱女,便命我假扮成她,把我送到京都,试图蒙混过关。”
“既然是意外,不二家主又怎么知道你能幻化成人?想必,你能变成猫魈,也是不二家主动了手脚,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谋划这件事了,”幸村戳破了他话里的隐瞒,“江户的不二家,可是远近闻名的通灵世家。”
“你很敏锐。”不二叹息道,“家主对我有恩,这件事恕我不能多言。”
“无妨,”幸村说,“后来呢?”
“我到了京都,在长州藩住了几天。可是成婚那日,却并未见到毛利少主,来接我的是个很奇怪的人,二话不说便要杀我,”不二勉强回忆着,他重伤未愈,声音也越来越虚弱,“那个人很强,我被他废了灵力……他还封印了我的记忆。”
幸村打断道:“是我把你的记忆封印了。”
不二面露茫然:“你……?”
“毛利少主成婚那日,我被邀请去了府上。”幸村解释,“伤你的那人,叫越知月光。他本是条雪狐,却与毛利相识多年,彼此早就暗结连理,越知甚至为毛利舍弃了自己原来的身体,自此灵力全失,变为凡人。由此,他眼里自然容不下你。”
不二尽力消化着幸村的话,却还是满脸茫然。
幸村也不管他能否接受,兀自把故事说完:“那天越知要杀你,我拦住了他。可是他杀心已起,我只好当着他的面封印了你的记忆,并保证将你扔到荒郊野岭去,再也找不回京都。当然,我没有真的想把你扔掉,只是走到京都城郊的时候,却被一只野猫咬伤了手,那只野猫把你叼走了。”
“我那日不知道你的身世,还以为你喜欢毛利少主,不得已才把你的记忆给封印了,希望能少些事端。不成想,原来你的意中人竟然是白石少主。”
“……何出此言?”
“你脖子上挂着的,可是白石家唯一一把同心锁。”幸村笑道,“小时候,我听他们说过,白石祖父嫌弃他愚笨不会来事,便给他留了这把锁当礼物,这样以后娶媳妇的时候,就不怕媳妇跑掉了。”
不二怔怔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:“同……同心锁?”
“怎么,白石难道没跟你说吗?”幸村也有点惊讶,“这锁可是通了高僧的法力的,只有两情相悦才能解开,否则施缚和受缚之人便无法相隔超过十丈。”
“他……说了。”不二咳嗽了两声,神色颇为不自然,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,“是我刚刚忘了。”
幸村松了口气,还以为白石在耍什么阴谋,“那就好。”
恰在此时,屋外传来咚咚两声,显然是有人叩门的声音。
幸村出声道:“请进。”
茶庄此时并没有别的客人,所以上楼的人身份很明显。
正是白石,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红猫,慢悠悠地走进来。
这猫名叫丸井文太,幸村家饲养了多年。
以前幸村身体不好,文太还特意去庙里请过香。却不料走在半路被蛇咬了,还好被白石偶遇救了回来,也因此在庙里住了段时间。白石把他送回去的时候,又遇到了幸村,几人便这么结下了缘分。
不二不知道这段故事,只见白石进门时抱了一只模样漂亮的小红猫,心里不由得泛起点酸涩。
猫魈性子随猫,是不喜欢主人再养其他的宠物的。
文太从白石怀里探出脑袋,打量起卧榻上的不二来,“白石,你不是说喜好清净,不喜欢养猫吗?”
白石略显尴尬地咳嗽了一声,视线匆匆扫过不二,又落在满脸笑意的幸村身上,假装解释道:“这猫是阿银要留的,说是品种好,是什么伯曼猫来着,在西域是护殿的神猫。”
文太却不买账:“你在诓我呢。这哪是伯曼猫,这分明是布偶猫。”
此言一出,白石和不二俱是一愣。
“布偶猫?”
“西域有商人爱财,将伯曼猫与长毛猫饲育一处,养得的杂种猫便是这副模样,因为模样乖巧,便取了个名字,叫布偶猫,”文太从白石怀里跳下来,蹿到卧榻上,用猫爪子去拨不二额前的发丝,“你看他头发是棕色的,眼睛是蓝色的,身体又这么白,显然是布偶猫变成的猫魈。不信,你让他重新变成猫试试?”
白石望着不二,不二望着白石,两人面面相觑了会儿,最后还是不二妥协了。
猫魈由猫变人需要时间,但由人变猫倒是轻松。
只见蹭地一下,眼前的少年蓦然消失无踪,紧接着,一只模样乖巧的小猫从和服里钻出来,晃了晃脑袋,湛蓝的大眼睛透着无辜和可怜,直把白石盯得心里痒痒的。
“你看,它是布偶猫吧。”小红猫爬到另一只小猫的背上,爪子摆弄着对方软软的褐色耳朵,“布偶猫模样虽然好看,但脑子却不灵光,是我们猫里最傻最笨的一种。”
不二想反驳,但看着白石深信不疑的眼神,却又没了力气,“喵……”
是啊,谁让他失忆之后,光是学使筷子都学了那么久,怪不得白石会信。
晚上,幸村给他们腾了间房出来。
白石收拾好了床铺,不二便一溜烟地蹿了上去。
屋里没有点蜡烛,月光葳蕤洒在少年的脸颊和头发上,映得那人颜色浅得几近透明。
不知为什么,每次看见小猫化出人形的时候,他的心总是很紧。那是种奇妙的感觉,很柔软,但却意外的执念——想抓紧,不想让他离开。
白石将少年笼进怀里,明显地感受到对方身体一僵。白石心下有些苦涩,手指从不二脖子上的同心锁慢慢抚摸下来,停在了肩颈。
“我帮你按按吧,”白石捏了捏少年纤细的肩膀,“明天一早又要启程了。”
不二乖巧地趴在床上,“好。”
白石忽然问:“听幸村说,你下午做梦,还说梦话了?”
“嗯。”
“梦到什么了?”
“……没什么。”
不二俯卧在榻上,埋在枕头里的脸红红的。
这件事怎么被幸村听去了。
他昏睡的时候,意外地梦见自己怀孕了,变胖了好多,还把白石给自己做的纸窝压塌了。在梦里,白石嫌弃他生了一窝猫崽实在太多,要把猫崽们连着他一起扔了。
真是个噩梦。不二埋在枕头里,细细地想道。可是,能和白石生一窝猫崽,想想又觉得很幸福。
白石会喜欢他吗?
或许、大概,也是有可能的吧,至少白石不讨厌他。可是,他名义上已经嫁过一次人了,从江户嫁到京都。家主曾告诉他,对人类而言,身家清白是很重要的。
“白石……”
不二突然坐起来,顺着白石尚未收回去的手臂,扑进了他的怀里,“我不想离开你。”
白石一时有些错愕,“怎么突然……?”
不二认真地盯着他,“这道锁解开了,你还会收留我吗?”
白石摸了摸他的脑袋,眼底满是温柔,“只要你想留下。”
夜深人静,累了一天的白石很快入眠,不二却睡不安稳。
借着微弱的月光,不二披好外袍,踩着双木屐,摇摇晃晃地朝楼下前厅走过去。光线虽暗,但他毕竟不同于人类,不提灯笼也可以认出路来。
他顺着气味走到前厅,果然,那里烛火亮着,幸村在房里看书。
幸村将书合上,好似早就预知到不二会找来一般,沉声开口道:“今天袭击你们的人,恐怕就是越知月光。”
“是的,”不二点头,“只有他才敢在客栈对我们下手。京都是长州藩的辖地,老板必定偏帮于他,如今那人死无对证,地方官又不敢惹事,事实如何便是由他们一张嘴说了算。”
“的确如此,”幸村说,“可我没想通的是,越知想杀你,我能理解,可他却是为什么非要杀掉那个从江户来的女人呢?”
不二却没直接回应,而是直视着幸村,笃定道:“你读过我的梦。”
幸村忽然警觉地盯着他,“何出此言?”
“白石和我都没见过死者,自然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,但你却能肯定地说出那是个女人。”不二幽蓝色的眼睛在烛火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深邃,“答案只有一个,因为你读过我的梦——那是死者托给我的。”
幸村失笑,不禁拍手称绝,“不二家世代相传的通灵术,果然了得。但是你的梦和常人不同,光怪陆离,我实在捉摸不透。”
“上个月,毛利家主病逝,众家臣拥戴了毛利少主为新家督,”不二的眸光泛着冷意,“家主便趁此时机,想要派人来问问我的近况,却不想我根本没有嫁到毛利府上,反而害得去探望我的家眷被杀。事已至此,家主肯定还会再派人来找我。”
“这件事已经触动了幕府……”幸村若有所思,“长州藩素来与幕府不和,只怕还会横生枝节。”
“我要去找他。”
“嗯?”
不二将脖子上的锁扯下来,交给幸村,“明天,烦请把这个转交给白石,就说我到时候会回来的。”
白石做了个很奇怪的梦。
梦里不二给他生了一窝猫崽,还把猫崽一个个地都叼到他面前,嘴里念念有词,说什么这些都是你的孩子,你要好好养啊。
直到天色蒙蒙亮,睡醒过来的时候,白石还有些恍惚。
“不二你……”白石往身旁摸了摸,空的,顿时惊醒过来,“不二?”
“他已经走啦,”小红猫文太从窗外跳进来,叼来那道同心锁,“我看着他走的。”
白石手里紧攥着那把锁,上面好像还残存着少年的体温。
他心底涩然,面上却平静依旧,“他说过要去哪了吗?”
“我猜应该回京都了吧,”小红猫舔了舔爪子,“他就是从江户嫁到京都的。”
“嫁?”白石一愣,难以置信,“嫁给谁?”
“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啦,只是昨晚听他和幸村聊天的时候提到过几句,你去问幸村就好了。”
京都的夜晚是寂静的。
市场上灯笼很贵,少有人点的起,但金阁寺晚上却灯火通明,宛如黑夜中的月亮。正如其名一般,奢华铺张,到处贴满了金箔。
寿三郎这一个月呆在这里,为去世的家主祈福请香,对外界的变故浑然不知。
今夜,他如往常一般回寺中休息,却在小径里被截住。一道黑影忽然从树上翻下来,衣袖一挥,跟在寿三郎身旁的两个侍卫应声倒地。
“你好呀,毛利家督。”
少年取下面具,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。
“月……”新晋家督刚张口想喊人,却被剑锋指住了喉咙。
少年并未放下长剑,反而逼得更紧了点,“你想喊的那个人受了重伤,短时间内应该无法现身了。”
“你对他做了什么?”
情急之下,寿三郎竟然向前了一步,脖子上顿时一道血痕。
“你不如反过来问问,你让他都干了些什么?”
“……”
“不过,你也不用害怕,我不是来跟你算账的。这次我来找你,是为了讨一封休书,”不二慢慢道,“从此你我两清,再无瓜葛,这也是家主的意思。”
寿三郎轻笑一声,“不二家主不愿把女儿嫁给我,便委托你来办事,倒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。”
“却是你先对不起家主的。既然已有心上人,为何不退婚?”
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”
“好冠冕堂皇的借口。”
“是啊,可惜了,”毛利摊手道,“刚刚你本可以杀了我,但现在,你没有机会了。”
“……你做了什么?”
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,不二后退了半步,堪堪稳住身形。
“只是一味能使人陷入沉睡的迷药。”毛利的声音依旧温柔,但手上给少年绑缚绳索的动作却很快,“阿月的伤恐怕还需要你,委屈了。”
“放开他。”
话音刚落,一颗飞掠而过的石子擦中了毛利的脸颊,本是道小伤口,却疼得惊人,那石子显然是淬了毒的暗器。
“是谁?”毛利捂着脸,眉头皱得很紧。
“本山的人,”那人大踏步地朝他走来,身后跟着一众面色铁青的和尚,“本山管本寺,本寺管末寺的规矩,你应该听说过吧?”
毛利倒神色自如,“我又没有做什么,犯不着本山的人出马。倒是你,自称本山的人,可怎么会使暗器?”
“凡事讲究证据,你在这里劫持人质,我们在场的可都见到了,可你说我使暗器,又有何凭证?”那绿袍和尚讲话倒是条理清晰,不紧不慢,“现在有桩命案,需要你去京都町奉行作证。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。”
“我不会走。”毛利一口拒绝,“家父的事情在身,恕难从命。”
“即使有人需要你,你也不会走?”
“……”
回到金城后已三日有余,不二却还是没有醒转的迹象。
白石听阿银说起,热水能够快速排毒,便抱着猫每天晚上去后山泡温泉。猫魈以月华精魄为食,近来连日阴天,不见月光,不二的灵力正在快速耗尽。
对猫魈来说,若灵力散尽,生命便走到了尽头。
白石抱着猫,脑海中又回想起不二的脸,那遥遥一面便心如擂鼓的感觉,直至现在仍记忆犹新。他算着时辰,待到今晚浓雾散开重见月光的时候,取出一张符箓贴在小猫身上,而后静静待他醒来。
“原来我们不二君也是成婚过的。”
白石摊开胳膊,小猫便自然而然地在他怀里化出人型。勉强裹体的白袍松松垮垮地垂下,露出雪色的肩颈。
不二这时候刚醒,声音有些沙哑,听起来可怜兮兮的,“你嫌弃我?”
白石托起他的脸,细细打量,揶揄似的笑了笑,“你说呢?”
方才刚沐浴过,蓬松柔软的猫尾轻轻晃着,熟稔地攀上白石的腰,眼梢泛红,连尾巴尖都勾勒出朦胧的情愫。
感受到了猫魈释放出的信号,白石笑了笑,伸手揽过小猫的腰,“如此良辰美景,确实不可辜负啊……”
不二想把尾巴收回去,却被对方攥在了掌心里,“你……不是要斋戒吗?”
白石没否认:“确实要忌荤。不过,你应该算素食吧。”
不二用手指轻轻掐了一下白石的脸,戏谑道:“你这个和尚当得一点都不…嗯…”
后腰蓦然袭来的冰凉触感迫使他的话声戛然而止,眼底的笑意也软化了几分,倒映在对方眼里好似无尽的温柔和缱绻。
始作俑者好像全然不知一般,好笑地问他:“一点都不什么?”
不二却再没有出声,只是将脑袋紧紧贴在白石微敞的领襟前,任由那人解开他腰间束带。
山林间的风声窸窣作响,许是在嘲弄着庙堂一隅里的不虔与不敬。烛火流转,翻涌的暗潮渐渐压抑不住,灵肉交融的时候,少年伸手揩去了猫魈眼角的泪珠。那些水滴却在触碰到空气的瞬间化作羸弱的光点消散开来。
这一刻的贪欢好像转瞬即逝。
回过神的时候,只剩下一地狼藉,和一点尚未道明的留恋。白石看着不二脖子上摇摇欲坠的同心锁,“已经失去效力了啊。”
“戴着吧。”
不二枕着白石的肩膀,在他怀里温存了会儿,白石本来想摸摸他的脑袋,可转眼间猫魈便在他眼前化成了家猫,脖子上的同心锁也被他改成了小铃铛的造型。
白石看着突然从怀里蹿出去的猫,疑惑道:“你要去哪?”
小猫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,一溜烟儿跑走了,临走前留下一句:“我去把弟弟接过来住。”